《中国司法鉴定》
中级法院的审判庭里稀稀拉拉座了几个看热闹的人,老检察官语调松懈地念着起诉书:犯罪嫌疑人赵学军,男,48岁,汉族,捕前系学军电力安装公司经理。*年*月*日犯罪嫌疑人因其妻手机上一条短信与其妻发生争吵,将其妻拖至阳台推下,致使受害人颅骨破碎死亡,对此犯罪嫌疑人供认不讳……对于犯罪嫌疑人所述其患有精神疾病,作案时属于发作期,本院组织专门机构对其进行司法鉴定,结论为:正常人格。 正常,也可以说是相当美好。暮春的早上,天幕湛蓝,精编厂工人赵学军站在铁厂楼小区四层一居室的阳台,将从食堂捡回来的碎馒头搓成屑撒在阳台的水泥栏台上,十几只麻雀振翅扶摇直上,不大的工夫啄净馒头渣,又对着学军摇头摆尾啁啾片刻之后,如一群精灵展翅飞翔在他面前做几个优美的盘旋后缥缈而去。这样的场景有一年的时光了。 下雨了,不小的雨。它们或许不会来了吧?学军失望地想着的时候,十几只麻雀穿雨而上列立阳台,身上披着晶莹的水珠,学军赶紧把手中的馒头屑撒在栏台上,鸟儿们快速啄食,他又打开房门,鸟儿们跟着冲了进去,莹莹早已起床将屋子收拾的利落妥当,见到这一幕也是满心欢喜,当时屋内的唱机正放着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鸟儿就像浑厚的音符在乐曲中起伏穿梭。学军将鸟们一个个捕在手中,擦干它们身上的水渍,将早已悄然准备好的红丝带系在鸟爪上,红丝带上写着“莹莹,生日快乐,我爱你。”门打开,雀儿飞旋空中。自此天下人都知道学军爱莹莹。莹莹含情凝睇站在学军的面前,他们彼此无语,用粘甜的目光完成着下面的对话:“莹莹我爱你,学军我爱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他们还要继续吟咏,楼梯上杂乱的脚步声催促他们,快上班了。 可惜幸福的时光自此中断了。 莹莹在国有粮库上班,干着粮食包装清洗整理的工作。粮库的生意日渐惨淡,活计自然也是懒懒散散,完全是混日子的意思。这里莹莹就有和学军不一样的地方,她看不出这平淡冗缓的下面风兮舞兮濒危的形势,便也在其中无痕无迹的盘桓。这天午间,日头暖洋洋的,隔壁的群艺馆播放着《第九交响曲》。莹莹无事可做便去水房刷洗饭盒,路过面袋库,隔着玻璃看见垛好的面袋在有节奏的颤动。吓!早听说粮库的耗子赛如猪,干了这么多年不曾见过。莹莹耐不住好奇心惴惴地凑近窗子,恰在此时面袋垛向外一歪倒向一侧,就清清楚楚看见两个人:她的工友久芝仰躺在一块铺板上,粮库经理赤裸着骑在久芝的身上,他们都看见了她,久芝对她灿然一笑,经理猛地动了一下下身唤道:“一块来呀。”莹莹骤然被这鬼魅魇住,大脑的血瞬间蒸发,眼前黑漆漆茫然无限,《第九交响曲》似一把锤子节奏错乱地敲击着她的后心,身体冰冷僵硬,现出那种透明的白。 莹莹还没有回家。学军像往常一样将自行车塞进楼区的车棚,回到自己的家中。他在这个三十六平米虚暗的空间里有那么点惶然地坐下来等待那个固定的时刻。那时候附近的那个菜市场下班买菜的高峰已过,菜贩们即将收摊儿,学军准时出现在大厅,便有此起彼伏很熟稔的声音叫起来:“兄弟,这有一大捆菠菜,一块钱,你拿走。大哥,两根大白萝卜一块钱,能蒸一大锅包子吃上两天。这几块碎肉五块钱,几块肉皮也搭给你。”尽管如此学军也会半是乞求半是无所谓地嗫嚅着讨价还价,他拿捏准了这些菜卖不掉或许也要扔掉。也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每天一美元的生活支出。 菜市场门口一抹无力的阳光照在学军毛发稀疏的头顶上。 接下来的那么一段时光是真正属于学军的时光,与从出门上班到回家这一时间区间的张致失措铿然断裂。他能听到提着的心幽幽坠落的声音,这坠落在时间流里溅起琥珀色的涟漪,舒缓;静谧;安然。学军开始忙碌倾心倾情地忙碌,他要将这些几近腐朽的东西变得有颜有色有滋有味,关键是在莹莹进家之前准备停当。多么意义非凡的晚餐呀,承载着学军生活的意义,能滋延出时光的些许幸福甜蜜。晚餐的情景通常是这样的:昏黄的白炽灯下,局促的小门厅里支一张样式相当老旧的小圆桌,有时候学军还会在唱机上放一点轻音乐,音乐若隐若现的很能调和出惬意的氛围。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他们是很少讲话的,学军给莹莹夹一箸菜,莹莹给学军夹一箸菜,彼此眉目传情地对视,莞尔一笑。学军适时地嘬一口极劣质的酒。酒香氤氲屋中,连同着学军的快意非常。 今天的晚饭吃得有点错愕,远没有往常的舒畅欢愉。学军给莹莹夹了菜,莹莹笑了笑,皮肤像皲裂般僵硬痛楚。呀!出事了。应激反应似地学军的意识立即开始蜷缩,畏葸的寒战在肝胆区游走窜动,连软软的甜辣肉皮丝在嘴里也如同钢丝一般。 夜的降临是一个标志,床则成了逃命栖身的螺壳。楼下仍有人嬉笑喧闹,学军的屋内却是漆黑静默还旋动着缕缕的寒意。他们背对背躺着,谁都没有睡,彼此能听到对方的眨眼声。白天的事情如一团污秽堵在莹莹的胸窝恨不得一张嘴就能喷涌而出。学军不敢问,他惧怕任何事情的发生,就连吃了一肚子白萝卜酿成的一串响屁他都不敢放。他们直挺挺侧身躺着,床变成了牢,心里盼望着这黑夜将一切囫囵过去。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囫囵过去的。尤其是一个窥见别人龌龊秘密的人。这种情形应该有三种处理方式。永久的冰封;二是窥见者揭露秘密。她有过这样的经历,十四岁上初二的一天她害痛经中途回家,打开房门骇然看见一对惊慌至极的躶体男女,男的不认识,女的是她母亲。她呆站着,疯狂地眨动着眼皮为瞬间的失明惊恐万分。及待光明赫然重现,她看见母亲的那张脸透着冰冷透明的阴森的白。她冲上去扑倒母亲,将一颗尖牙錾进母亲的面皮中,并且当着母亲的面将亲眼所见告诉了父亲。父亲拉着她的手出了屋,来到街边的冰棍儿摊儿,掏出一块钱放在冰棍箱子上,最昂贵的一毛钱一根的雪糕她吃一根父亲递一根她一连吃了四根。父亲没有离婚,母亲沉淀一腔怨恨活在她的阴影里。她稍大一些才明白她实际上已经失去了那个家。那是多么纯洁的年代多么纯洁的年龄多么纯洁的勇气呀。现在不行了,况且她真切的知道那样做对于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境况。然而第三种情形却在她身上出现了。傍近中午,她和久芝在更衣室摆弄着饭盒准备操持着吃午饭。那件事出了以后久芝跟没事人一样,这倒让莹莹惊讶不已,心里奔奔磕磕很久才平复。久芝拿了只特大号饭盒,饭盒明显是空的,这又吸引了莹莹的视线,且这视线一直被牵引着去了对面的大米库。库门怎么是开着的?久芝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拿起一只探子(刺破麻袋检验米质量的铁器)捅破麻袋,米流出来了,白花花的,久芝侧着身子让莹莹能看得更真切。米流满了饭盒,足足有三斤多吧。久芝和别的男人发乱她管不着,那天夜里在床上她就把久芝想成一只经久发情的母狗,随便一只公狗闻嗅而来与之肆意交媾那是它的事,是它主人的事。但现在不行了,光天化日之下盗窃国家财产,不用找那么多的教育修养道德诸方面的依据,单就她的个性而言她就要制止这种事情的发生。久芝进来了,冲她一笑,说:“就这一下子能带一个礼拜的干粮。”莹莹看着久芝粗横的身坯,看着此刻蹙成两个肉疙瘩的三角眼,推门出去了。 身后门一响,莹莹站住了。那个无比丑陋的躶体男人淫荡至极地一动,来呀。莹莹顿时恶心得脏腑抽搐,她果真有点败兴地干哕了几声。太阳毒辣辣明晃晃剥掉了她的衣服又把她照的通体透明,就这样子要把她陈送到那个色魔的面前。窗子后面两道挑衅轻蔑嘲笑的目光猛地推了一把怔忡中的莹莹,是的,她要去,没什么可怕的,毕竟是光天化日毕竟是朗朗乾坤。 看样子经理没有午休而是正在伏案工作,这种天地倒转的景象又让莹莹懵懂了片刻,“有什么事情吗?”经理问。莹莹口气略带激昂地将久芝的所作所为陈述了一遍。好像是在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啪”桌子被拍响,莹莹从来没发现经理有如此粗壮的剑眉。“这还了得,国家的财产容不得一丝一毫侵犯,一定要受到党纪国法的严肃处理。”经理冲出屋子,此刻莹莹又有了当着父亲的面揭露母亲丑行的那种勇气,甚至还有点澎湃,她紧紧跟在经理身后。咦?这时候本应静悄悄的院子骤然间聚起了人,他们像是早就勾结好又受到,某种暗哑方式的召集,全都仰着脸满怀期待地聚集在经理身后,这样的场面只会让事态往严重发展。一干人冲进更衣室,莹莹吃惊地发现,久芝正吃着自己的萝卜条和肉皮丝,没等她开口,经理说话了,他指着莹莹,“王莹莹同志揭发你盗窃国家的粮食,就装在你的特大号铝饭盒里,饭盒装在你的书包里。”“古语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脏,找出来我认,开除我,找不出来咋办?”“那是人民内部矛盾,可以说服批评教育解决。”“到她那儿就人民内部了,妈的是不是你俩有一腿,说话有偏有倚的,不管是谁得一碗水端平了,还是那句话,找出来我认,怎么处理都行,找不出来我撕了她的嘴撕了她的X!”“不许无理取闹,让事实说话,搜!”书包就挂在那里,饭盒掏出来,底儿朝天拿着,嘿,米没了。一个魔术师乾坤挪移的小魔术刚进行到一半就把观众牢牢吸引住了,悬念高高拉起结果才更有冲击力,人们鸦雀无声亢奋地期待着结果。“古往今来总有人挑拨离间栽赃陷害血口喷人,这种害人虫应该剥皮抽筋碎尸万段下十八层地狱,我这儿搜完了,她也应该搜一搜,咱们看看她到底是人是鬼。”这种泼妇往往是引领受众的高手。“行!好!”他们早就按捺不住了。莹莹的书包就挂在那里,饭盒掏出来,而且被故意举高,盒盖一打开,久芝喊道:“诸位上眼。”白花花晶亮亮的米细水长流状永泻不止似地淌下来,昭示着莹莹的罪状。莹莹顷刻间被逆转为罪恶中心。莹莹一动不动地站着,从发现久芝端着她的饭菜那一刻她的思维就被归零。你可以想象莹莹的处境,我就把她想象成一个躶体的妇人站在台子上,台下是一群垂涎三尺且可以任意而为的色狼。天哪!高潮来临了,惩罚者自然是受害者,久芝一蹦三尺张牙舞爪,若没有人拦着她真能把莹莹撕了。但那是虚张声势那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久芝咬碎钢牙破口大骂,言语尖锐至极下流至极,以致围观的男女都有了生理反应,一起大骂发泄。莹莹直挺挺地站着,房顶在逐渐下降,愈来愈低,眼前是浓稠的黑,如同坟墓。坟墓的深处有晭晣尖利的磨牙声,那是一群鬼魅,他们商量着掏她的心肢解她的骨肉。她要窒息她要死了。她恐怖地干嚎两声,短促又空洞,她必须大喊:“学军!学军!”学军真的来了,攥住她的手腕跑出这鬼窟,来到一个亮堂堂的所在,圆润浑厚的男中音招魂一样的响起:“这是一起非常恶劣的事件,造成的影响极坏,必须按照国法厂规严肃处理,弄不好是要开除的,想想你个人的前途,想想你的家庭,除非你……”莹莹看见那对剑眉黑虫子似地蠕动起来,淫荡地挑逗暗示。黑虫子站起来了,要迫近她。莹莹倒退一步,猛抬手臂,一根手指像要戳断虫子,胸中的块垒从口中吐出砸向那恶种…… 晚餐的颜色鼓捣得有点专业的意思了,口味也有了新的变化,但是莹莹没吃。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低着头连个眼神学军都没看到。学军竟没问。学军的不善言辞有着根深且悠远的缘由。那是他上初中二年级参加学校的秋季运动会,他报名的比赛项目是800米跑。那时候的学军个子不高清瘦但有耐力。离赛程结束还有100米的时候他名次第三,他还有体力,若此时冲刺他能超过第二名甚至第一名。这样想着,学军咬下牙关胸腹鼓胀脚下骤然发力,恰恰在这紧要的关口出事了,耳轮中听见“嘣”地一响,他的腰带断了,裤子滑落到脚踝,赫然露出由他母亲的裤衩改制而成的大花红内裤。校园瞬间宁静又瞬间爆发,掌声尖叫哄笑形成一股风暴裹挟肆虐着这个安静敏感的少年。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失聪失明,他微微扬起脸,渴望听到天国的召唤。此后学军半年失语,他的性格完成了一次断裂。 莹莹脸朝墙躺着。白天发生的事件被强迫着不停地在脑海中点击加载复制粘贴,结果思维变成中毒的网络,呈现给她的始终是在破碎尖利恶毒中沉浮的一团鬼魅,若隐若现,无比巨大又无比渺小,它喘息着狰狞地盯着她,尖牙闪着刺眼的荧光,不时撩一撩滴血的舌头,随时都能扑过来将她吞噬。她被吓得没了魂儿了,不敢挪窝儿在原地瑟瑟发抖。 学军看着莹莹瑟缩单薄的身体眼底沁上一层泪湿。他爱莹莹爱得绵软发颤。她是他的依靠,是他的巨大的螺壳,可以随时地任意地蜷缩。学军无比轻柔地侧偎在莹莹身后,他得做点什么。是的,他有他们的方式,或者是唯一的方式,他们以前无数次地做过的。在无数次的过程中不单单享受生理的快感刺激,更侧重的是情绪的疏导与发泄,其中学军是主体。伴随着学军筋肉鼓突切齿瞠目的节奏,莹莹像是只进不出地倒抽着凉气,身体渐渐变软变凉,最后昏死了一般。学军将莹莹抱在怀中将她暖过来,此刻他们纵情于灵与肉的无缝对接,一些事情被留置在未来未知的空间与时间里无序地积压,可能风化可能发酵。学军的指尖轻轻搬动莹莹的肩头,对了,还差一道程序,这也是以往过程的必须,它能让过程更加有力明亮甚至是澎湃。学军悄然起身找出一张唱片,将唱针放在唱片的刻丝上,立刻《第九交响曲》华丽奏响。与此同时,神话故事里魔咒唤醒僵尸的场面骇然展现在学军的面前:莹莹激灵灵坐起来,头发蓬乍眼瞳血红,口中发出阴森的低吼,手直勾勾抓起床头的水杯,凶狠至极地砸向唱机。学军抱紧双肩堆缩在墙角,莹莹疯了,一定是出了大事了。 学军把脑袋夹在裤裆里不出语。他太不善言辞,更主要的他怕争辩怕与人摊牌,所以在这个以拼杀抢夺为主旋律的丛林世界里,他只能奉行鸵鸟的处世哲学。 出大事的不止是莹莹一个人。快下班了,学军双手插兜佝偻着肩膀肉鼻头上挂着半滴清涕让不再发烧的阳光照着已经半秃的头皮。手机响了,手机是异父异母的妹夫给的,当时油头粉面肉身鎏金的妹夫像扔个破纸盒那样把在学军眼里极其富贵的手机扔给了他。每每看到手机都让学军心疼的唏嘘一声。听筒里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来自阴间,是一年多没见的师傅。盲然感知的触角机械地悚然收缩,又被刺耳的下班铃声惊醒。 地址不是师傅原来的两居室。学军推开一栋破败的红砖楼内一扇虚掩的门。屋内晦暗昏浊,有浓烈腐朽的药味。在靠墙的床板上堆着一团破烂的东西。学军胆惧地唤一声:“师傅。”团在一起的形状伸展开来,同时低哀地唤一声,“学军。”躺在床上的不是师傅分明是一具骷髅。好像刚刚经历了剧痛的折磨,脸型都已经扭曲了。师傅凭借自己的手艺早就辞职离开精编厂。一年多以前师傅刚得病学军提了一兜苹果去看过一次,说是得了肺积水,不知如何现在变得非人非鬼的模样。学军不敢问甚至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倒是忽然地慌张,他怕师傅管他借钱。两汪泪水涌上来将僵死的瞳仁泡在其中。“亲戚朋友们都被吓得找不到了,只能请你来,厂子还行吧,好好呆着好好干,千万不要离开,出啥事它都会管你,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社会上蹦跶折腾的。弟妹还好吧,好好过日子,媳妇是你身边的菩萨。”这句话明显加重了,师傅的嘴唇抖动着,看样子他需要积蓄力量才能发声。学军不住地点头,师傅的话说到了他的心窝里。不知啥时候半颗泪珠挤在他的眼角。“自从我得病,家就让我败得一干二净了,全是她维持着这个家,维持着我的命。今天警察来了,我原以为像她说的在小旅馆里搞卫生,谁知道……接一个客她得三十块钱,她最多的一天接过二十九个……”眼泪猛地从深陷的眼窝中涌出来漫过脸颊滴滴答答浸湿枕头。师傅目光滟潋地看一眼学军,“我的命是她给的,我得还给她。你帮我个忙,到楼下小卖店给我买盒刀片,我刮刮脸,等她回来的时候我收拾得干干净净地见她。”学军不假思索奔到小卖店,买了一盒刀片顺便买了一个面包一瓶水,他没在师傅的屋里看见可吃的东西。他把东西放在师傅的枕边,师傅说你走吧,晚上就不管你饭了,明天,明天请你一顿像样的酒席。 第二天刚上班就接到师傅的电话,说话的却是师娘,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学军预感到有事,战战兢兢找主任请假,又嘱咐工友吊子把他的午饭在饭箱热好,才张皇无着地向师傅家奔去。 师傅死了,师傅用刀片割开自己的血管流干了血。殡葬公司的人像拎个包袱把他安放在仿真水晶棺材里。刀片是他赵学军买的,是他杀了师傅,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他忘了师傅是不长胡须的。罪恶感极其有型极其沉重地压在学军身上,让他颜色更变冷汗涔涔。“谢谢你学军兄弟,自从他得病从来没吃过那么多的东西,吃了大半个面包喝了多半瓶水。你不要多想,是别人在绝路上狠狠推了他一把,让他死不瞑目。行了,你来了就麻烦你帮帮忙站站脚,中午陪着殡葬的人喝喝酒,出殡的时候你送送他,没人送孤单。”学军看着面前款款讲话的女人,她没有穿孝,穿着很素雅的小兰花的衫子,丝毫看不出一天内二十九个男人在她身上作祟的痕迹。学军的心被一只嶙峋的手狠狠地攥一把,拧出一摊血来。他泪眼朦胧抑郁茫然。 饭后,学军付了一段灵柩,烧了几把纸钱。灵车走了,师娘跟着上了灵车。在丧气氤氲的街口,学军想人死了是不是也很好呢? 活着吧,只为活着。 有的人把握住了某些形态就成了这样和那样的人。对没有把握的人这样那样的压榨愚弄流氓。看看天看看天上的云,其实所有人什么都没有把握,都只是为着活着。 学军总是在不经意间泛滥一下类似的思想。那也就是平沙落雁既没有痕迹也没有余音。学军曾是个有理想的人,梦想着有那么一间斗室,室内光线暗淡,墙的周围是从地面到房顶的书架。他穿着长衫叼着烟斗在斗室内踱着步,目光如闪电思想如惊雷,写出如匕首投枪的文字。出版社的汇票不断的寄来,还有鲜花谩骂甚至还有子弹。现在没人看书了,除非能从书中看出钱来。他寄出去的文字全部变成睡梦中哀伤的或璀璨的泡沫。理想?想也无需在想,因为没有存在的道理了,看看眼前的现实: 当学军提着一兜烂菜开门进屋的时候看见莹莹正目光僵直地坐在桌边。桌子上摆着一个信封,这一反常态的状况立刻让学军心中一颤。粮库离家的距离要比他远的多,因此没有特殊情况他总是先到家。“回来了?”莹莹听出来这声招呼里询问的味道,喜滋滋地说:“回来了,班不让上了,上不了班了,这是这个月的工资。”戏耍似地一抖信封,三块零九分人民币铺陈桌上。玩笑是不能这么开的,学军手里的菜“咚”地扔在地上,毫无征兆地身后一连串不雅的响动,一股尿液热乎乎地滋在裤裆里,他不得不屏住呼吸憋红了脸止住这不洁的流量。“为点啥,上了二十年的班啊。”学军的音调就像深秋的蝉鸣。“一群魔鬼。”莹莹忽然咬牙切齿,脸色变成病态的潮红。“要不掏点钱送点礼说和说和。”“说和他妈格逼。”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骂街,没想到骂街会让人如此地舒畅和胆壮。莹莹摇晃着腰身身躯陡长仿佛云里金刚了。她居高临下霸气十足手指戳着学军的头顶,她忍无可忍要把积压在心里的腌臜污秽全都倾喷出去。“你怎么就不能去吵去骂去打,整天唯唯诺诺囫囵度日像条没筋骨的蛆虫,活得那有个人样,你除了会喘气和棉花套子有啥区别。”太敞快了,简直就是快意非常。她从小到大除了性高潮,性高潮也变得模糊麻木了,还没有如此舒爽通透过。婚姻还有这样的功用,可以任意地合理合法地在另一方身上发泄。但这样的快意只能停止了,学军已经被戳得蹲缩在地上,看着学军的样子,莹莹乖张地大笑不止。 学军蹲缩着,还用双手抱住了头。莹莹的话仍在耳廓铮铮做响,他以前思索过莹莹的话,虽然那时她还不曾说过。他现在就怒火中烧压抑非常简直要喘不过气,没别的法子他想大喊几声痛快痛快,他不敢呢,只要活着他真就不敢呢。 莹莹不洗不涮地倒上床去了。学军整理着被摔碎的几个磕窝儿鸡蛋,将它们细心地抖在碗里蒸成了蛋羹。莹莹睡醒饿了怕是要吃的。他自己洗了两根蔫黄瓜,执着地盯着三块零九分人民币嘬起了酒,只嘬了两口就嘬不下去了。楼上有断断措措的脚步声,暂时守寡的二拐子媳妇请他修灯,看样子今天是修不了了。 学军睡不着觉,他原本心里压着一块危险的石头。现在莹莹成了另外一块。 2007年雷曼银行倒闭。奥巴马拿几个惯用的老招数糊弄世界。学军则躲在暗夜众人皆醉我独醒地从里到外颤抖了许久。这场经济瘟疫通过全球化这个恶魔的传输让全世界的机器都慢了下来。精编厂的运转逐渐由三班改成两班听说又要改成一班还要轮岗。一条鲶鱼扔在精编厂这只破木盆里。年轻力壮有点本事或自认为有点本事的跟厂里签了自以为得力的协议胜利逃亡。余下的也都开始上蹿下跳,这是不是活在生产线链条里产生的依赖性所固有的恐慌呢?学军最近几天总是心悸,身体有类似更年期紊乱那样的反应。尽管以前是拖拖沓沓混日子的德行,但他现在渴望忙碌渴望挥汗如雨,以便车间主任或人力部长看到他时心里没有那么样的恐惧。没活儿,也没人搭理他。他平时好像人缘儿就不怎么样。他不会和工友们凑一块抽烟喝酒唠扯唠扯哪个旅馆洗浴的娘儿们价高价低活儿好活儿坏,肯定也是因为他没有孩子,从收支平衡的角度计他从不喝工友们的婚嫁满月酒。他一般只会围在人圈儿外随着人群爆发的哄笑跟着咧咧嘴角捡个乐子。在人们眼里他挺“格色”。在群体面临利益时这样的人最容易被排挤淘汰。学军意识到了这种状态,心里恓惶没着没落,他得找个扶手捞根稻草,他四下里踅摸吊子。吊子姓刁,是厂里唯一他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吊子风摆杨柳一样地过来,即便是厂里这样的状况他依然醉里飘摇,酒精已经把他过去比较健硕的身材腌成了一条儿。吊子之所以叫吊子是因为他赖,甭管真赖还是假赖,他还能和厂里上上下下头头脑脑热络勾连,算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 “你怎么个打算?”学军低着头伸手摸了摸腰带,这是比赛事件落下的病根儿。“你说话大点声气,别跟个软鸡巴似的。啥事要打算?”“你看厂里这架势……大家伙心里都有个打算吧……”“跟谁装我不跟你装,我还真没想过什么打算,你咋琢磨的?”“我绝不离开厂子,我从十八到这儿,干到现在都干成老头儿了。”学军的眼前师傅的手腕在滴血,二十九个淫邪的恶棍在师娘苗条白皙的身上肆意作祟。他猛然间想起莹莹,眼底有了一层浅泪。“别鸡巴这样,厂子黄了你还不活了。”“厂子黄不了,咱们刚上几年的新设备,产品绝对拿得出手,虽说市场淡了,谁不穿裤衩秋裤。”“说的也是,再说都这么大岁数了,在厂里闷得跟个傻逼似的,到外面蹦跶哪儿那么容易,老老儿的在这儿混吧,有个天灾病业的还有人管,那行,只要厂子还运转,裁人裁不到你头上,我给你运作,咱们和亲兄弟没啥两样。”运作就是正式的办事而且有极大把握的意思。学军这样理解。 莹莹是笑着离开粮库的。她睇睨这群龌龊泥淖里的蛆虫,轻盈地跨上自行车,口中朗声唱道:“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不落的太阳……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嘿,巴扎黑。”莹莹想活着的问题远没有学军想得那么沉重。她想只要手脚活动起来生活就不算个事儿。她手巧,针头线脑裁裁剪剪细密精致。她见过市场上摆着的童装,她费半成的心思就比那做得好。等学军回来的时候,看见地上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布头,莹莹在缝纫机前低头劳作。脚踏缝纫机一般人家没有,那是莹莹自己置办的陪嫁。 莹莹心里的算法市场不承认。 莹莹背着一个大包裹感觉自己像个逃难的人。但她包裹着甜蜜的想法在幽暗却灼热的市场气氛的烘烤下依然坚挺。同行们注视着这个固有势力范围的入侵者,随时准备驱逐和撕咬。莹莹有点张致失措,她不断地被驱赶呵斥,在偌大个市场踉跄奔波,最后不得不低三下四陪着笑脸哀求一个流氓样的市管员才在市场的脏土堆旁摆了个摊子。莹莹不知道市场有太多不得不的事情。开张了,而且是接二连三的。自产自销体现出价格优势。莹莹欢喜得心脏跳的有点疼。同行们吃惊地彼此注视,新来的从他们的碗里抢走了一大块肉,且肆无忌惮地破坏着市场规则。他们眼波流转勾连契合达成一致的愿望。妈勒个逼的。莹莹的摊子前又簇拥了好多人,其中大部分是她的同行,这些人很快了解了她的来龙去脉。市场有的是方法或者是伎俩。竟连久芝也被调致莹莹的摊子前。久芝眨着一只熊猫眼看着目光冷傲且有些惊异的莹莹。“让爷儿们打的,说我偷汉子搞破鞋,谁缺八辈德的跟他扯这烂舌头,有啥用?舒坦了?解痒了?不怕下十八层地狱?你是真有本事啊,这丢班儿刚几天就自己当老板了,行,你好好折腾,单位说不行就不行了,说不定哪天我得上你这要饭吃,哈哈哈……”莹莹蹙眉看着久芝,她紧张害怕,她在久芝浑浊的眼底看见佞毒的邪火,关键她担忧有什么事情发生搅了她的买卖。是的,她的买卖。可就在这坎儿上意想不到的事来了,她的装着烂菜的肚子开始绞痛,身体里所有污秽横冲直撞着急剧下沉,她必须立刻离开她的买卖,她偏脸对旁边卖凉帽的老太太托付了两句就急急寻奔茅厕去了。待莹莹回来,久芝仍没走反倒闪开了货摊的正面。莹莹现在一身轻松了,她有了一个含义多样的想法:要让久芝看看她如何做的买卖。果真来客了,一个女生男像的胖大娘儿们顺手捡了两件童装,并不讨价还价,只是说她家就住在附近,她这就拿衣服给孩子试,若合适便罢了,不合适就拿回来换。莹莹满口应承。她站起来拢一下淑女范儿的长发,心里膨胀着得意与炫耀,轻拈指尖点着胖大娘儿们递过来的钞票。“哎,老板,你这进钱跟流水似的,天这么热该请我吃跟雪糕吧。”莹莹没言语,边理货边拿钱不当钱似地递给久芝一块钱,这个瘟神就此走掉更好。瘟神没走,莹莹在不远处看见她左右手各执一根冰棍雀跃着跟在刚才买衣服的胖大娘儿们身后带着一股邪风扑过来,相伴着的一团黑云泼墨般由北向南压向头顶。周遭一片骚乱,吵叫着打包收摊儿,莹莹倏忽间心中不详,双手没了自在地折叠着童装。“站住!想跑?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胖大娘儿们凭空添了一声炸雷兀立在莹莹面前。旁边的久芝一脸的淫荡,左右手交替把冰棍插进嘴里又拔出来。“我问你,你是做买卖还是害人?”胖大娘儿们的手指快戳到莹莹的眼睛了。“我当然是做买卖,我害过谁?”莹莹不允许别人侮辱她的人格。“你害我了,害了我的孩子,你的衣服上有麻铁毛(晒干了的毛毛虫的毛)扎肿了我孩子的脖子。”一群娘儿们围拢过来,她们并不作声,她们在等待。“这绝不可能,我卖出去那么多还没有人找过。”“你自己摸自己看!”童装砸在莹莹的怀里。她用手一摸童装的领口果真手上有火烧火燎的刺痛感。这不可能,莹莹呆懵了,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胖大娘儿们觑见莹莹的颜色,她是恶人行儿里的老手儿,这正是她想要的火候儿,以便她有足够的理由任意处置对手。“你说怎么办吧?你不说就照我的办。这两件衣服四十块钱,错一罚百这是市场的规矩,你给我四千块钱,另外给我滚出这个市场永远不能露面,再看见你,撕你的衣服打你的人。”这不可能,别的衣服都没问题,这只能说这两件衣服被别人做了手脚或被她自己做了手脚,为什么?莹莹在胖大娘儿们发飙的时候想明白了这事并且喃喃地说了出来。一颗铜钱儿大的雨点儿砸在莹莹身上,若干颗铜钱儿大的雨点砸在娘儿们们的身上。这像是一个信号。“找死!”胖大娘儿们从久芝的手中抢过冰棍儿“啪”地砸在莹莹的眼上,黏糊糊的奶油糊住了她的双眼,一只肉手掌在她的脸上拍出脆生生的响来。人群中爆出一声颤心的欢快的尖叫。接着像有无数只肉手掌翩跹起来如雨点的密度抽打在莹莹身上。这种群体性的丑恶用行动彼此间做着鼓励,斜雨乱风裹挟着仇恨,嫉妒,发泄让这丑恶无休无止。她们都是女人,她们的方式有她们的特点:掐,拧,挠,掴。她们扯掉她的乳罩,带着一种男人式的猥亵的下流抽打她的乳房踹她的下身。直到盘古挥斧劈开岩石一样的黑云绽放出一束束亮线,她们才把烂白菜样的莹莹丢在污泥水中。 乾坤倒转,雷雨闪电疯狂地喧嚣出世界末日的景象,莹莹在这灾难中飘摇。这宇宙间只有她一个人,她找不到方向,找不到了自己。 学军到家的时候雨早已经停了。今天他的铅灰色的心情颜色有点变浅。几天来莹莹彻夜在做童装,早上整理出一个大包裹,临出门的时候还对他扬了扬嘴角。学军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是不是完成了类似动物界的变态发育,毛毛虫破茧而生成了蝴蝶呢?他倒是满怀希望的。下雨天她一定回来的早。他买了一小捆韭菜,莹莹爱吃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他们可以在和面择菜的当口儿唠唠莹莹的买卖,甚至可以期许在讨论馅儿的咸淡皮儿的薄厚的过程中酝酿出浓淡相宜的情愫,最好能搓出一团火来让肉体缠绵震颤。门开着,这么黑的天却没开灯。学军心中一紧,拉开灯门儿,在他的进门看见炕的房间格局中看见泥俑一样的莹莹。学军攥着韭菜一步步蹭到莹莹的面前。是的,是泥塑一样的莹莹。眼睛虽然大睁着,却是死不瞑目样的凝寂。学军骨肉皆颤,抖声唤道:“莹莹,莹莹,莹,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把自己跌成这样?莹啊。”学军伸手要去触碰莹莹眼角的红肿,莹莹极其惧怖地疾速团缩起身体,眼神悚然抖颤。“莹……”学军哽咽了,他伸出臂膀要去搂抱莹莹,莹莹猛地后挫,又似章鱼捕食瞬间动作爆发的身体,嘴中发出野兽扑食时那种凶残发狂的短促的咻咻声。学军被吞噬在莹莹的张牙舞爪中,劈头盖脸的手掌,扇,挠,抓,踹。前胸,下体。终于力见衰软又抱住学军的肩头拼最后一口气发狠将两颗尖牙咬了进去。学军趁势搂抱住莹莹,紧紧地久久地搂抱住,让自己的泪水扭曲着缓缓地流下来。 近两年后的这个日子,学军从高档社区的房子重新又搬回到这里,将他的第二任妻子从阳台上推了下去。他听着似乎是很遥远的沉闷的惨叫,悠然地想起今天的夜色:莹蓝的有些怪异的天,水润的似是虚假的月,轻柔的让人沉醉的风。 癫狂的发作之后,莹莹成了一个丧失意识垂死的肌无力病人。学军为她擦洗着身子,他在莹莹皎白消瘦的躯体上发现了遍布的淤青红紫,甚至在她的私处都有肿胀的伤痕。这种残虐的形状突然间电流般触发了学军强直性的反应,他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他把莹莹抱在怀中,用嘴角摩挲着她的额头。一定是出了意想不到的大事,待莹莹醒了,就让她去报官,报了官一切就能了断。 学军站在阳台久久凝视着今天的这个月亮。月亮一动不动仿佛普天下只照着他一个人似的,不知道莹莹能不能闯过这关口,他的关口还等着他。 厂子并不如学军所期待的那样只要稳妥经营就能生存。有人对国有资产玩儿起了暗度陈仓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等各种把戏,学军看出了些许端倪,相信有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就是没人吱声。第一批下岗的人伴随着哭骂吵闹离开了工厂,他们都是生产的外围人员。学军算不算是外围人员?算。他岌岌可危。吊子呢?一上午没瞅见他人影,八成是和几个混不吝躲在哪个旮旯小赌。傍晌午了,学军到厂门口的小卖店买了一瓶极劣质的酒,吊子果然闻着酒味就来了。他咬开瓶盖像喝白水那样咕咚咚灌下一大口,又从兜里摸索出半粒花生米极有品质地嚼着。“你别这样喝酒,能把身体喝糟尽了。”学军拿着朋友腔真心劝道。“早就糟尽了,连他妈的小鸡鸡都调动不起来了。”吊子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学军得赶紧说话了,要不然过会他说的话就白说了。“那事运作的咋样了?”学军低头摸摸腰带上的眼儿。“拿得找机会,市面上的事你不懂,你单独为这事找上去,人家就拿这事卡你,没事找你的茬儿,狠狠地吃你。碰对了机会呢,随个礼钱,顺便把这事一念叨,人就心中有数了。”吊子虽然在酒里潦倒可这社会上的事还是蛮清楚的,可他学军怕的就是社会。“时间不等人哪,哪有那么凑巧的机会。”第一批下岗了,紧接着会有第二批。“等着吧,把钱准备好了,听我吆喝。”“得准备多少钱?”“别人嘛得三千五千,我出面千八百就够了。”学军忽然扶了一把吊子。可在吊子眼中像是学军要倒。 穷人有钱人这是一件可怕的事,这就是无数灾祸的来源。雨果说的,很笼统。此刻一千元人民币成了学军锥心的事。学军心里清楚虽然他们的收入微薄的可怜,可以他们过日子的方式,他们应该有点小积蓄。但他现在不能跟莹莹开口要。他对此时的莹莹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或者叫另一种怕。又一块心病适时发作,他猛然想起他的债主身份。两年前他的异父异母的妹夫跟他玩了一回庞氏骗局的把戏。妹夫嘴头子抹蜂蜜又瞪眼发誓连祖宗都日了让学军抽筋扒皮般拿出了一万块钱。也只在头两个月让学军尝到月息一千块钱的甜头,从此便只能在梦中相见了。昨天他还真就梦到了妹夫,在父亲家里呢,穿着亿元大钞做成的衣服。学军提口气又提口气,低头向父亲家走去。 父亲的家在学军家前排楼二层的一个两居室。学军进屋的时候父亲继母在吃着晚饭,恰巧妹妹也在。屋里冲撞着高度劣质酒浓烈糟朽的味道。父亲退休前是火葬场的火葬工,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自学军记事起父亲就喝着大酒。每次醉到酩酊就要讲他大炼活人就喃喃自语:烧了你们,都烧了你们。父亲有相比来说数额不小的退休金,学军隐隐地怀疑继母在纵容父亲酗酒。父亲的鼻头已经红得发紫,眼泡浮肿,嘴角粘着一滴涎水,在学军看来这是危险的征象。三个人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学军。“爸,少喝点酒,岁数大了身体担不住。”不管怎样总得说话不是。“哼,妈个B一年到头喝不着你几瓶酒,老子愿意喝,喝一口得一口,你管不着。”“你来有啥事儿吧,没事你也不来呀。” 继母操着东西南北杂合的腔调。“是,我这儿,一万块钱,两年多了,妹夫他……”学军倒像个拙劣的行乞者,他不知啥时候把右手揣在工作服兜里,兜破了几根手指穷酸地抓挠着,极其滑稽地表示着他的困顿。“找他?找去吧,全世界都在找他,就是找见鬼也找不着他。”窑姐儿一样的妹妹吱声了,她现在或许真是个窑姐儿。“噢?你是上这儿要账来了,跟我?跟他?跟她?你要得着吗?你不说孝敬父母,得你点儿好,跑这来给我们添堵,你安的什么心?你算个什么东西!”继母的狸猫眼红了,小步蹭着往学军逼近。学军吓呆了,脊梁沟儿有了冷汗,他无法应付眼前的事态。倒是他的亲爹替他解了围,“滚。”老头蹲酒杯喝喊。学军才跌跌撞撞下了楼。 学军站在楼下让体热烘干了冷汗。法子还是得想,他突然想起了师娘。师娘可以卖,为了极其高尚的目的。他的目的引申起来也挺高尚,他也可以去卖,对了,可以卖血。学军欣喜他的脑袋也蛮灵光。他抬头望望自家的阳台,赫然发现莹莹在盯视着自己。 莹莹并没有看他,两天两夜死亡一样的沉寂之后,莹莹变成了一个思想者。此刻,在莹莹眼里的学军既非法相,亦非非法相。是的,她要思想,那种哲学性的思维,表象下面的为什么以及为什么深层下的为什么。但她的心智很难把握思想的维。维的尖端处是一个雪亮的矛尖,没有规则地突刺,或断灭。又像极了发情期寻找配偶的孱弱的蛇,缠绕执拗歇斯底里。这令她饱受痛苦折磨,因而会时不时地毫无征兆地持续狂乱暴怒。有时候冥想到一个节点,猛地炽烈地一亮:死,可以解决一切。不,不能!她做了一个决绝的斩杀的手势,来借以掐灭这个突兀悚栗的念头。她还不能死,她还有太多的人生的问题还没思考,她还没看清她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悲哀,真是悲哀。所感庆幸的是她现在的生活形态是意识流式的,这让她感觉到解放和惬意。 我收拾了卖日杂土产的店铺回到家中。在楼道口看见二拐子媳妇和学军并听到他们的对话。学军说,一会儿我上去把灯给你修了吧,前两天没得空。二拐子媳妇说,党员老甘已经给我修好了,你要是有空就把我那个下水道给我通通吧,不通畅老存水还返味儿。学军说我还真没通过。二拐子媳妇说,那不难,有膀子力气就行。学军说,我这就上去。我假装热络地和他们打着招呼还拍了拍学军的肩膀,心情极其酸腐地上了楼。拐子媳妇个头不高,却有着让男人磕牙的奶脯和翘臀。那是多么赤裸裸的暗示,她的下水道?养鸽子成癖的拐子因为鸽子把别人的腿打成了拐子。因此被判了四年,还有一个月就要出监了。一个那样女人,四年缺荤短素的日子,哼。我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坏人,甚至连坏人都称不上,是一块痈瘤。在谦谦忠厚的盖子底下包藏着沉甸甸的祸心。我渴望淫乱动乱掠夺,渴望作案或协助别人作案。渴望左右邻居鸡飞狗跳祸事连连,我有地沟里觅食的老鼠的嗅觉,我知道学军要出事了。 厂子不出事学军一辈子也不会出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又被查出了新病。厂子不知什么时候成立的经贸公司造成了巨额亏损。讨债人被迎来送往。海归派的政府官员也来了,和领导班子的闭门会议开到中午或晚上。布告像讣告一张张贴出来,又一拨人哭闹吵骂着离开了工厂。学军木在电工间,大热天儿的鼻尖悬一滴冷汗。他看清了眼前的形势,他不敢看张贴的布告。师傅的话如咒语又一次在他的脑间盘桓。让他呆坐怔忡如梦似魇。突然间眼前金光一闪,霞光万道中吊子飘摇临凡。“你这是上哪儿去了,我找了你半天。”“去哄哄几个撒泼的老娘们。”“他们是不是要离厂?”“是啊,厂子这样能养得起多少人?”“那咱们的事,运作的…咋样了?”“真赶上个机会,部长的老子要过八十大寿,只告诉了我们几个亲近的人去喝酒。我提了你,他没摇头也没点头,虽说也是一块进厂的老工友,在他心里和别人没啥两样,这就不好办,人家不愿意管事,你直接往上撞人家有的是话儿搪塞你。依我看这么办,你把钱给我,酒你就别去喝了,我重点提提照顾你的意思,人就明白该怎么办了。”学军忙不迭掏出拿血换来的一千块钱拍在吊子的手上。低着头动了真情地说,哥啥也不说了,哥也不会说啥,你看着办吧。又摸摸索索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吊子,你买瓶酒喝。给完了又后悔,那可是他们两口子一天的饭食钱。 饭食对莹莹不那么重要了。在精神世界里的艰苦跋涉让她渺茫了世俗炊烟的袅娜。她像一个参禅悟道的苦修僧,冥想中不断有顿悟的灵光訇然闪现。这让她惊喜之后又恐惧万分,这些闪现太可怕了。她在浮光掠影的现实底下发现了一个鬼魅的世界。到处都是丑陋至极凶残至极奇形怪状的动物。她不敢再看,挣扎着将思绪和目光放到周遭的楼房和甬路,同样让她心惊肉跳憎恶无比。道貌岸然的男人随时都在想着奸污别的女人,掠夺占有。穿红挂绿的女人随时都在想着和别的男人野合,索取满足。她顺延想到了夫妻关系。所谓的二位一体灵肉合一全都是假的,匍匐震颤的发泄和眩晕酥骨的高潮同样是赤裸裸的掠夺和占有。荷尔蒙的气味野兽般地肮脏,性欲是罪恶之源。想到这她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学军开门进来的时候,看见她脸色一半红一半白地呆站着,他扫一眼小圆桌,早上临上班给她准备好的饭菜莹莹没有动。“莹,你怎么了?怎么不吃饭呢?”问话间不自禁抬起了手臂,莹莹一眼识破了学军的意图,她动作坚硬地后撤一步,怒斥道:“人不能像动物一样每天被卑鄙的欲望包裹着,人应该活出人之所以为人的状态,应该高洁明亮透彻一尘不染…”“莹,你?”学军这次真要摸摸莹莹的额头。“放下你的伪装,其实你的灵魂跟蛆虫没有什么区别,忏悔去吧,无休无尽地忏悔吧。”学军不敢在动,担心会激发出莹莹让他招架不住的举动。到哪儿去忏悔呢,只能到门厅,从门厅看莹莹,此时她像一个漂浮于尘烟之上的乖戾的宗教崇拜者。学军心里本就不想和莹莹提她的伤和报警的事,他想囫囵过去,现在看不能提了。那或许会让已经露出某些痕迹的莹莹真的疯了。 忏悔是件痛苦的事。需要忏悔者剔掘灵魂中的罪恶。学军看到了自己灰色的缥缈抖动的灵魂。它无力孱弱苟且偷安,但迄今为止里面没有罪恶。就是通下水道的时候,拐子媳妇臀摇乳晃地营造出一切皆有可能的暧昧时,他也立刻掐灭了穿透性一闪的罪恶念头仓惶出逃了。他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他无力对付纷繁的经纬万端的事物。他只想蜷缩在厂里和家里两点一线的时间与空间里老死终生。但这种极初级的生活愿望面临太多的危胁。莹莹或许有可能转成危胁之一。这有让他辗转不已。 厂里派出去的要账大军除个把女性有点收获外其余的都当游山玩水了。生产线喘息了一阵又恢复了平静。今天的风狂躁且没有方向,学军看见食堂屋檐下两条电线随着抽动的风不时撞出火花来。他的神经也如遭了电击一样瞬间透亮,凭他的手段他能制造出一起工伤事故令自己残废,那么他以后就可以无忧地活在国营工厂的体制里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随即就被怯懦的寒冰砸灭了。他赶紧动起来,拉下食堂的刀闸,用绝缘胶布包好破损的电线。他怕工厂出事。他深爱着工厂。从早上一直揪着心的学军到此时才看见吊子,他急于知道结果。“咋样?运…作的?”“我跟部长提了,让他照顾你,把钱也给了他,开始这个傻逼死活不要,我硬塞给了他。”吊子好像有事气喘吁吁的。“部长怎么说?”“傻逼装深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吊子看出学军六神无主的心思,拿捏住火候接着说,“部长的丈母娘死了。”“啊!”自己的亲娘死了学军也没这么惊恐过,他的身上再也抽不出一千块钱的血了。“看看你那个操行,我知道你想啥,我替你想好了辙,这回不用掏钱,不掏钱也能办你的事。是这么档子事,这个丈母娘是部长媳妇的后妈,后妈的心眼儿有点毒性,部长媳妇也是跋扈的主儿,娘儿俩一见面到老太太咽气打得鸡飞狗跳水火不容。这回老太太死了,死前把积蓄都捐了。按道理该部长打幡发送老太太,那老娘们死活不同意,悄无声息地把人炼了吧,又怕左邻右舍看不过眼,耻笑,他大小也是个官儿。傻逼犯难了,火上房那么急,我想到了你,你当老太太的侄儿去打幡儿,侄儿给姑打幡儿天经地义。这么要命的节骨眼儿上你给他解了围,还有啥事办不了的。你看你看,我就看不上你这杀不了人救不了人的囊揣样,枉费大爷的心思,去不去痛快点儿,有的是人想去。” 他母亲死的时候他是打过幡的。那时候他对什么都懵懵懂懂。他浑身裹满了白布,被人吆喝着指使着,一次次跪下磕头,被人驾着扛着纸幡倒走着上了灵车,可他从头至尾没掉过一滴眼泪。与过去不同的是,他清楚自己的演员身份,可装扮好以后,他看见老太太眼里轻蔑恶毒的冷笑,没等司仪吆喝双膝打颤,跪下了。形形色色的眼神中不知为什么他不可抑止地不停地流泪,心中好像真有什么死了。“是不是孝子得跪着爬着绕棺哭灵啊.”学军听出来是厂子工友。他激灵灵打起了冷战,万般惊恐地等待着。若同样好事的司仪真的发出这样的指令,他是不是真得爬着绕着棺材嚎啕大哭呢。看样子别无选择。“活着,比狗强那样的活着。”又一汪泪水扑簌簌流下,学军想起吊子酒后经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别你妈的扯淡。”吊子制止了让学军百爪挠心的主意。 “没想到,学军,你真行,将来得干大事,没想到你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图个啥,是要克你父母的,走三年的霉运。你要是个娘们让你脱裤你也脱吧。”灵车走后一个工友满脸鄙夷地说。学军沉默不语,心里说,会吧。 没想到霉运立刻就来了。 按照部长的意思,学军下午可以不上班,但他依旧回了工厂。不可思议的是,就算莹莹没有任何状况,他和莹莹的单独相处他也常处在紧张无着中。下班后貌似甜蜜的只言片语和举动可以理解为他不得不的对婚姻生活的润滑。至于夜间的激烈无休的肉体行为完全就是各种情绪的发泄。之后的夜才是他蜷缩生命的归属。学军蹲蹴在工厂一角,他的举动恐怕全厂都已经知道了。他望着逐渐下垂的太阳,逐渐变得和煦的风,是必须回去的时候了。 快到父亲住的楼房了,就见父亲就像一个剪径的汉子拦在甬路中间。周围雀跃着一群看热闹的闲人,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个热闹的可观性。“站住!”父亲怒喝。其实不用怒喝学军已经低眉顺眼地站在父亲的面前。“你是个什么东西,,亏我养你这么大,竟敢咒老子死。你猪狗不如禽兽不如,你跪下,你给老子跪下。”学军愕然,他猛然想起中午开灵车的老司机对他凝视的那对狸猫眼。学军没动,耳边蠕动起嗡嗡嘤嘤的声音,如同初中时候的运动场。此时他必然成为众口交詈的对象。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拽住了裤子,这样的情景强烈助长了火葬工人来疯的性情再加上中午的酒气让他骂得奋然兴起。“你想咒死我,看看你个德行,年纪也一大把了操不出个人来,断子绝孙了,报应啊,你咒死我,我烧了你们,烧了你们!”老头子骂到气处竟抬手给了学军一个嘴巴。“打得好,在来一个。”我一直在人群中看热闹,老头子没听人群的怂恿再动手。热闹在下去也没什么新奇的桥段,主要是学军没有一丝反应的迹象。天忽然阴下来似有暴雨来临,我挤出人群喊了一声,散了散了,爷俩生气有啥好看的,再生气也是爷俩。伸手拽了一把一手捂脸一手提裤子丢了魂儿的学军。 天阴得黑了,学军有点踉跄地向自家楼房走去。他想找没人的地方把堵在胸口的疙瘩哕出来好让自己能喘口气。或者是立刻回家扑到莹莹的怀里大哭一场。 开门的动静大了一些,让正在阳台上的莹莹受到了惊吓猛地转过身来,用怪异陌生的眼神盯视着学军。“莹莹…”泪水顷刻间淌满学军的脸颊,难以承受的受辱的情绪汹涌充塞胸膛,只要莹莹一个温柔的暗示,或者是一个极家常的动作,学军就会顺势有一个井喷式的发泄,那会救他的命,按莹莹的性情会这样做的。“滚!滚出去!哗众取宠的懦夫,一条过街的老鼠!”莹莹手指学军怒不可遏,并且蓄势待发似得要冲过来了。突然间,一股邪风狂怒地拽开阳台的窗户又恶狠狠地关上,窗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窗外,钝雷驱赶着乌云狼奔豕突,闪电呲出锯齿獠牙。地狱打开了,妖魔鬼祟铺天盖地肆意作孽。莹莹惧怖地盯着天空,嘴中不时发出错愕悚栗的尖叫。“莹莹…”莹莹动作乖张地转过身来,眼神呆滞却凶狠。“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来吧,一群鬼,杀了你们,杀!”一个瓶子摔在地上,扫床的笤帚一定是被当成了刀四面八方胡乱地砍着。“杀!杀!杀—”她朝学军扑过来,学军嚎叫一声“妈妈呀—”抱头鼠窜夺路而逃。 我听见楼上异动开门站在门口,就见一团黑咕隆咚的东西滚到脚下。没猜错正是学军。我一拎他的脖领子把他拽进门厅。他连个谢字也没说就瘫坐在椅子上,冷汗将遮盖秃顶的几绺毛发滑稽地贴在脑门样子极度的哀衰可怜。我给他到了半杯白酒,这有助于把事件娓娓道来,我爱听乐子。“咱们住了这么些年,可没出过这个动静儿,你干了什么露怯的事让她闹翻了天?”“没有,没有。”“要不我去帮你劝劝?”“别,别去!”学军满眼恐惧。在我看来失去理智的夫妻争斗无异于野兽间搏杀。可学军没道出有刺激的情节。我想起几个诸如电击投毒之类的招数,但我不能明说,他也肯定不敢做。“她不会是疯了吧?”我蓦然说出这么句话。彼此眼珠盯着眼珠。良久,猜测似乎得到了确认。 整夜未眠的学军迎着羞涩温暖的阳光骑行。床不会再有安心养命的安宁了,也有可能成为蹉跎他生命的刀。工厂是他唯一的希望。 早到的学军没有在电工班等待吊子以探听虚实。今天他的目光很是大胆。他主动几次穿越通往办公楼的甬路渴望见到部长,急切地想让鼓胀的希望得到坚定的落实。来了,部长来了。学军却连主动打招呼的勇气都没了。“我正要找你呢,来,找个僻静地方说话。”是的,这种事情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谢谢你那天帮我的忙,你连饭都没吃,拿着。”一颗卑微愁苦的心是不能承受如此温暖体贴的话语的,学军没有伸手接那盒昂贵的烟,抠着裤带眼儿低着头,有颗眼泪险些涌出来。“吊子跟我说让我照顾你,你自己来找我嘛,咱们毕竟是一起进厂的工友,跟亲哥们一样,说起来也不易,咱们虽然是这个状况,可技术工种是不放的。我费了太多皱褶厂长才同意了,班子会也通过了。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都由厂里负责交,没有后顾之忧了,可以放心挣自己的大钱。明天,不用,今天你就可以离厂。这是协议书,你签个字。”学军猛地捂住胸口,那里有一柄利刃直直地刺入其中。他倚住墙角慢慢滑落,用垂死的目光扫视周围,这里正适合谋杀。 厂门口,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肯定要产生的缭乱无向的意识訇然出现了:一个野合而生的孩子被遗弃在没有人迹的荒野生死无着。一个即感受不到产生又看不到结果的存在被抛弃到不知何为存在的存在。只有时空的链条拖拽着这具行尸走肉走上回家的路。 学军进到屋里佝偻着坐在床上。莹莹神经兮兮地双肘拄在橱柜上,手里捧了一本掉了书皮的书。学军知道那是卡夫卡的小说,从旧书摊买的却从来没有看过。“我让厂子踢出来了。”学军心有余悸地说出了这句话。还格外加重了踢字的音。“剔除?是的,只有剔除腐肉这个世界的肌体才能够纯洁,才是一个人的世界。”“我是腐肉吗?是。”学军在心里自问自答。“如果没有坚定完美的思想就会变成这个世界的腐肉,我也要剔除腐肉的。”“我丢了活计,我上了几十年的班。”莹莹笑了,“离开污泥般肮脏的牢笼有什么不好呢?”“那以后靠什么活着?”“活着不就是为了死吗?人们殚精竭虑地不正是一步步完成着美丽的死亡吗?拿出你的勇气智慧,闪动你剑一般光芒的目光,去叱咤世界,斩妖除魔,杀出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生,杀出一个清明无暇的自己。”没法再说什么了,莹莹在自说自话,有关柴米油盐糊口的事对于莹莹来说成了无用的话题。他去了厨房,用一绺有些霉点的挂面和一块形质与自己相同的萝卜煮了两碗面汤。做这些的时候心里又要难过,这种寒酸生活的温存恐怕以后不再有了。听到屋里一连串晭晣的响动,一股怒气冲腾:你才是腐肉,你才是腐肉。 我真讨厌学军窝囊得有些猥琐的傻逼样。他要体力没体力要技术没技术要年龄没年龄,他被囚禁在工厂里几十年,完全就是个被程式化的部件,已经丧失了机巧丛林的能力。关键是他没有一颗包藏诡计且狠毒的心,因此对于他请求帮忙找营生的事我帮不了忙。但我告诉他,要想适应社会要想生存,就得洗心革面改变自己。“去偷去抢去杀人去放火一直到死。”我忽然间想起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罪犯扎卡的一句话。 学军对我说的话是完全理解的。其实最重要的还是满足饥饿的需要。他久驻街头就像一只旱鸭子面对大海,饥饿的嘴让他不跳也得跳。上哪去呢?工夫市。我告诉他的。我还说了特贴切的比喻,就像按摩一条街倚门敲窗的娘儿们,谁有本事谁就把裤裆卖出去,全凭真本事。 工夫市三三两两聚集着一群干苦力的汉子。只要揽工的一出现,汉子们会蜂拥而上大声喊着,我,我,我。揽工的用目光揣一揣人群中的肥瘠,伸手点几下,人群便就散了,等待下一个生意。学军蹲缩在一角,下意识地摸着自己松弛的肌肉。他也曾痴苶地跟着站起来几次,可始终挤不上去也开不了口。风也跟他过不去,不断地揉搓他的几绺头发故意露出他的秃顶揭他的短。阳光逐渐变得软弱的时候,一个残酷的现实坚硬地摆在他的面前:挨饿。莹莹说他是腐肉,他就是一坨腐肉。骤然间拥起的骚乱猛地冲击到他的面前,一个神仙下凡般的女人飘然而至,周围立刻载歌载舞,“神仙来到你面前,你面前—”被称为点化的动作敲击一下学军的额头。哼,女色,我不嘛。神仙再点化一下将他的灵魂收在指尖,他就乖乖跟着走了。 人生如戏,没想到学军的另一场别致的人生戏剧没有任何的铺垫就这样唐突开锣了。 他被带进一辆轿车,没坐稳车就飞快地开动起来。他想起掏腰子挖睾丸的传闻想要喊救命。“您好,请不要有任何担心,我们不会给您带来任何伤害。”声调极其安稳。身边一位穿灰色短衫的人说话。他带一副金丝眼镜,面容清瘦白皙,有着浓重的学究气,只是他的面皮与他的一头银发不太协调。本来比较熟悉的城市第一次坐在急速行驶的轿车里就像迷宫一样,很快学军晕昏着被拉到一个小院进到一间不大的房子里。房间被乔张做致地布置出浓重的学术气息。那个点化他的女人给他端上一杯他从未喝过的咖啡,接着又从灰衫人的手中接过一个类似证件的本本在学军的眼前晃了晃,学军恍惚看见有’研究所‘三个字。“这位是谢教授。”女人介绍。谢教授就开口说话,口气也体现学者式的冰冷严谨不容置疑。“我们受托于国际经济经营研究智库做一项关于中国人信任极值的调查实验,您就是我们随机抽取的实验品。您不用害怕不会给您带来任何伤害,对于您来说实验的结果是可能获得一笔意外的钱财,我介绍实验内容的时候,您应该相应地对实验做出应有的评估,我介绍完了您应该对是否参加做出抉择,这也是实验的要求。”这是那个开车的司机进来附身对谢教授说,“教授,另一组实验人员已经招募完毕。”“好吧,请安排他们分别见面。”他转过脸接着对学军说,“实验的内容是这样的,您只要拿出五千元钱,您就有可能获得五万元钱的报酬。”那女人走到学军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皮箱迅速地打开又迅速关闭,在这瞬间让学军看见里面满满的红艳艳的钞票。“实验的关键是,在完成交易的一小时内不准打开这个皮箱,如果您不按规定提前打开皮箱,那么您不仅会失去可能会获得的金钱,还会受到我们的惩罚,当然我指的是法律层面的,我们对实验有周密的保障。”谢教授说完,那女人立刻拿过来一张表格,表格的格式里有姓名,年龄,联系方式,是否愿意参与实验。下面就是一段细小的文字。学军沉默了,他刚从木鸡般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女人立刻从他面前拿走了表格,“教授,我们约谈下一个吧。”“不,今天我们破个例,他的反应不同于常人,这位先生沉稳睿智,说不定我们能从他的身上得到意想不到的数据,我们给他十分钟的考虑时间。”谢教授注视着学军的眼睛说。学军受不了这样的目光,现在才注意到对面的墙上有一座欧式的挂钟。十分钟,十分钟内他要做出一个吉凶未卜的决定。五千块钱,关乎他和莹莹一年的生存。因此他的思考是无数条关在密闭容器里行将窒息的蛇。他恍惚记得他听工友扯闲篇谈论过英国有过类似实验。他急于想干或者是运作一件事情来作为他踏入这个野生社会的端口。活着是他生存的全部意义,回忆起刚才在工夫市的场面,他惧怕那种淘汰式的冷落。这个世道时时刻刻都在赌博,他缺乏的就是赌的欲望与博的勇气。还有一种受虐的情绪突然贯注,受骗是故意的,他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么狰狞。可是万一呢?钟声敲响了,学军做了一个使劲吞咽的动作,在是否参加实验一栏,写上了‘是’ 接下来的难题就是钱了。花钱,对于生活方式与他相同的莹莹来说无异于身上割肉。况且是那么一大笔吓人的钱。他怕莹莹,现在更怕。那也得说,苦口婆心地说,难道她真的疯了,没有挣钱的欲望,活着的欲望吗?他甚至可以给她跪下来,泪眼婆娑地哀求,可以承受她癫狂状态的暴力、如果条件允许他可以使用他极具杀伤力的床上功夫,看着在高潮中身体冰冷双眼紧闭如同死去的躶体,学军会昂扬起强烈的征服感。过去会漫延出浓稠的怜爱,现在会滋生出几许的鄙夷吧。 开门下了学军一跳,这是什么地方,如同丧房:窗棂床头全都罩上了白布,床单白得扎眼,原来打了补丁的紫色窗帘换上了白纱。这种布置会让人烦躁,没有存在感,会让人发疯。这或许就是莹莹要的洁净无尘的世界。再看莹莹一身白衣捧着没有书皮的卡夫卡。二十几年来只为生存没有变化的婚姻生活会让双方变得陌生,但是这样的变化着实让学军惊颤不已。“莹莹…”莹莹抬起头眼眶里含着一层浅泪,这眼泪应该是她幻化出来的。卡夫卡她永远也看不懂。但这状态应该是一个契机。“莹莹,我想从家里拿五千块钱。”“看,你终于来了,你终究不能荡涤你灵魂中的污浊,仍然充斥着肮脏的欲望,金钱能满足它们,但是之后你会有炼狱般的痛苦,甚至那些欲望追逐的金钱和金钱鼓动的欲望会吞噬你的生命。因而我鄙视你诅咒你,用这鄙视和诅咒来洁净我的灵魂。”没有钱会饿死你。她在形而上的虚空里高洁,却仇视形而下生活的真实,她丧失了现实生存的逻辑。她不可能回答是与否,所有预想的措施都用不着了。“钱在哪?”“你应该能嗅出它的存在。”学军顿悟似地一怔,打开书橱,在《悲惨世界》中翻到一张存折。令他惊讶的是,自他们有了自己的存折后,他知道的这个位置一直没变。 箱子到手了。他真像一个冒着极大风险窃包得手的贼,包里的究竟让他急迫地想找个去处。家是最好的归所,这其中还含有炫耀报复的目的。让此刻应该饥肠辘辘的莹莹高声诅咒她从来没看过的一摞摞的大钞吧。一个小时,从他接过箱子的一霎那,他盯视一眼他结婚时买的那块手表,完成交易的地方距离他家好像就该有一个小时的行程。他步履失常地走着,姿势像是内急难以把持。虽然心急火燎却不敢跑,提着这样一个箱子在街上疾跑一定会出意外。他热,不得不敞开了怀,风扑啦啦吹着他的袄襟,感觉里就是警匪片放着慢动作的黑道侠义老大。 脚步刚迈进家门,腕上的手表报时般‘咣’地一响。学军把皮箱放在床上,这样能让站在墙角神色有些诡异的莹莹看清箱子里的景象。学军紧张得肢体僵硬,就这样脑际空白地静默了两秒钟,他就悍然打开了箱子。见证奇迹!箱子里赫然摆着五摞百元大钞。学军险些没昏死过去,吐舌瞪眼苟延残喘的一副尿相。再看莹莹就像这个阴谋的参与者预知事件的结果那样无动于衷。该让你清醒了,让钞票血红色的冲击力切割她的灵魂,也让自己在快乐的巅峰盘桓。他准备逐张地慢慢地清点这些钞票,学军此时就是一个魔术表演家,动作颇具艺术性,他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上眼吧!拿起一摞钞票,刚点一张就停止了,表面是一张百元钞票,下面全是红色的冥币,他又发疯般抓起二三四五摞,状况全是如此。五千块钱换来五百块钱,还有足以发丧他的冥币。是的,他可以死了,他的微弱的生命能力不足以承受这样的戳害。也正如莹莹所说欲望追逐的金钱和金钱鼓动的欲望会吞噬他的生命。果真在遥远处他听见莹莹的狞笑。可是决绝而死那不是学军等辈干出来的事情。他就想哭,此时所处的环境正适合嚎啕,但灼热的眼眶内却涌不上一滴泪水,他还有横冲直撞发疯的欲望,打,砸,撕扯,狂咬。可他没有资格,一切都是自找,活该。他现在是一个输的倾家荡产的赌徒,只有赶快下炕滚蛋。 鬼使神差般学军到了母亲的坟前。他已经多少年没来过了。他跪下来点燃了冥币,花五千块钱买来的纸钱。“妈妈呀—”恶浊的情绪终于找到了泄洪口,学军咧开大嘴痛放悲声,还学着娘们样絮絮叨叨,“妈妈呀,你早早地走了,把我扔在世上,孤苦伶仃,一点好也得不着,憋憋气气熬日子,受人欺负造人坑害,人咋这么歹毒,儿子我要受不了啦,妈你行行好,在我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把我带走吧,要不…要不你把莹莹带走吧—”哭声戛然而止,他被自己兀然流露的想法惊呆了。冥币的火苗燎燙了他的手指,学军认为这是冥冥中对他的惩罚,眼看着全部冥币烧成了灰,学军的眼泪再一次汹涌悠长地滚落,这样无声的流淌才是真正的痛彻心扉,这个跪在坟前孱弱无助的男人啊。电话响了,学军抹把眼泪按了接通键,没等他先吱声对方先开了腔,“是赵学军先生吗?”他听出来是谢教授。事儿刚一败露,学军唯一的初级反应就是给谢教授打电话,可是没号码。他提着皮箱在街上疯跑,跑得骨断筋折了,愣是没找到他曾去过的所在。他哆里哆嗦地站在街边,让毒辣的阳光烧灼他冰冷的肉体。这个事件的唯一成果就是他清楚地看清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的物化的存在于人于己没什么必要了。“我…”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谢教授适时打断了他,“您一定想破口大骂,您现在肯定怒火中烧,对生活失去了信任,对自己绝望,甚至想到了死。”如此精准的剖析,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恐惧的诱惑。学军希望渴望等待他的继续。“感谢您配合我们的实验,请您尽管放心,我们无意于您的钱财。其一,我们是学者,我们毕生只醉心于我们的研究,那样才能为人类做出贡献,才能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一个人要最大化地追求他的人生价值,您也可以做到。其二,那是犯罪,我们不齿于此。”快说说我的钱吧。“您让我们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实验结果,但是您的身上还有很深的潜力,我不光指我们的实验,我不了解您的情况,如果您发挥您的潜能您会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人。”学军仍不吱声,只用了一个类似抽泣的声息像是回应对方的言语。“从我们的角度讲,特别希望您继续参加实验,我说过您会获得一笔不菲的报酬。当然是在不确定的时间点,在我们设计的实验的点与点的区间内。您会有强烈的感受:惊喜失落仇恨绝望,甚至一度会伤害到您的身心,我认为您有潜质,您也应该为自己的未来拼一把,对人生有一次真切的感悟,如果您拒绝我的请求,您可以到办公室来拿走您的钱。”“办公室在哪?”“您这是什么意思,还在原来的位置,您来过的,海鸥街31号。”学军听出了谢教授的不满。“我给您三分钟考虑,三分钟后我在给您打电话。”三分钟,实际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该有五六分钟,在五六分钟的时间里他能想到什么呢?他是一个刚刚剥离机械生活模式的人,刚刚踏在这个经纬纷繁的世界边缘,他的思维的触角僵直瑟缩或者慌乱突兀。太阳直射秃顶只将脑海沸腾出一片污浊的蒸汽。他还是一个必须在被设置框架程序内进行思考的人。电话终于来了,“您考虑好决定参加了吗?”“唔。”“那好,请到办公室来。”有一个疑惑,他曾发疯地寻找办公室的所在却没找到,现在就矗立在不太远的地方。学军自己给自己解释,是当时极端的恐惧和焦虑让自己混乱了南北东西。这种习惯性的没有穿透力的想法让他心安。骗局是不存在的。他要继续参加实验,他急于想看看自己的潜质,想看看自己如何成为另外一个人,期间的折磨他是不惧的,上哪找这么个机会,他得活着,得为自己拼一把,为将来折腾折腾,对这个世界有个真切的感悟。谢教授的话给学军所有的思维都找到了对号入座的豁口。学军来到办公室所在的院子,片刻的踌躇之后,他确信这就是他曾经来过的地方。他推门进院,院子里有三三两两的人,面容都带或深或浅的惶惑。估计他们也是实验品。屋里谢教授正在讲话,听得出来那是学者型的发怒,“您不守信,您没有资格再参加实验,这是一个公共项目,受国家支持的,法律层面上也是经过细致论述的,把钱退还给他,我们的合作结束了。”“在给我一次机会吧。”有人在乞求。“送客。”秘书从屋里领出一个身形猥琐的汉子,手里攥着一个一定装着钱的布袋。学军目送着这个与自己有些许相像的男人,此时此刻他就是榨干了脑汁也决不会想到谢教授给他或给他们专属注射了一针强心剂。让他坚定不移地确信,实验是真实的严谨的,为给他提出他难以承受的条件做心理上的舒缓。见他进来谢教授拿捏着尺度点了点头,学者气重新鼓荡丰满,随时随地机巧地转换身份角色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甚至有断子绝孙的风险。“诚信是一个国家的基石,是一个人的脊梁,没有诚信这个世界会相互残杀血流成河,一个人没有诚信要么死路一条要么被人欺骗被人奴役,我们通过实验找到帮人确立诚信的方法,让每个人都有尊严地活着”在骗术明灭纷繁的前几年,被谢教授们开发的学者型骗术中签率是蛮高的。就像虔诚教徒聆听教首的布道,学军的眼瞳漫散出专注温暖的光晕。“您准备好了吗?”谢教授抓住时机“准备好了。”学军果然这样回答。“好极了,您真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一旦改变境遇遇到突发事件面临危险的时候,会不会改变呢?有谁能真的做到贫贱不屈富贵不淫呢?why?”“嗯?”学军愣怔着应到。“我没有叫您,我说的是英语为什么,多么令人忧虑的事情啊。好了,再次感谢您真诚的协助。”女秘书适时地进入拿了一张合同放在学军的面前。“合同是诚信的载体,您仔细阅读后再签。”学军看着合同,除了类似谢教授的话就是一些晦涩嗷牙的专业术语。他的蠕动的思维习惯性地盘踞,他惧怕这种断崖式的抉择,手下意识地摸向裤带眼儿,用目光剖析他的谢教授莞尔一笑,“这次实验后您或许还有另外的收获。”另外的收获?那一定还有别的?学军轰然想起被火舌卷着的冥币。对!他的五千块钱还在他们手上。割肉流血让他痛不欲生的五千块钱。此时不要更待何时。他抬起头来,目光散乱颤抖连身子都在参差地抽搐。说话!说话呀学军!嘴巴里有一条牲畜嘴里勒着的铁链。说话,混蛋畜生下三滥,哪怕叫一声也好。“ “失去了怒吼的勇气,只能怯懦地忍受屈辱的禁锢。”他忘了这是哪位诗人说过的。上天啊,有谁能帮帮我。电话响了,是吊子。学军盯着闪烁的电话号码,连绵的铃声中忽然就怒气腾冲,他正视一下谢教授,谢教授正用淡定温和的目光望着他,他抄起笔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像是一个罪犯在判决书上签字有了一种反常的放松。“您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我看见您波澜起伏的心,感谢您对我们的信任,我介绍一下这次深度实验的内容:您拿出一万块钱,您就有意想不到的极富冲击力的收获。”谢教授笑了,从没想到谢教授也能笑出声来,且节奏爽朗明亮。“看您现在的样子,您一定在想怎么又是钱,可能这点钱对您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是我要告诉您,在普遍的情况下,只有金钱才最直接最能刺激人的灵魂,最能展现他虚假掩盖下的生命的真实。”学军低下头,谢教授一语中的,他的蜷缩的灵魂果真被刺中并且呈现在脸上。五千块钱只字没有提起,现在又是一万块钱的筹码,这些锱铢的重量足以压得他粉身碎骨。跑吧,退缩吧。遇事退缩混沌不正是他的性格吗。那些泼皮无赖们是怎么做的呢,撕了眼前的合同,那不过是一张纸而已。然后抱住谢教授的大腿,不退钱绝不撒手,还能要人命咋的,那么他就可以全身而退安然无虞了。说话呀学军,说话!电话又响了,还是吊子。学军咬一下牙帮骨,挂掉电话关掉手机。谢教授正用隐约鄙夷的目光望着他。“即使您现在想退出实验我们也不反对。”“我参加。”语音落,那个司机出现在他身边。手里拎着一个小皮箱。“还是原来的模式,您将钱交给他,一小时后您才能打开皮箱。祝我们合作成功愉快。” 存款余额四万五。 把钱交给司机,司机并没有立刻把皮箱交到他手上。车快速地开动起来,在纵纵横横的街巷中穿行。学军惶恐地发现在他居住了近五十年的这座不大的城市里有那么多陌生的地方。轿车终于停了。在车内司机将皮箱递给他,嗓音沙哑刻板地说,记住,一小时后打开皮箱。车开走了,卷起的尘土中满是仓皇逃逸的意味。学军下意识地注意了车牌,这样的惊鸿一瞥立刻引爆了那团沉重有形的惶恐。这是哪?学军环顾四周,四周杳无人迹。一条像是废弃的铁路在东西方向延伸着。学军想起来这应该是连接煤矿和电厂的专线。惊悚的传说中碾碎过多少人的鬼线。慌恐的泥淖中被扔了一块重磅的惧怖的石头。他得逃,却如鬼牵脚一般迈不开步。这种意识和身体的羁绊来源于手中的皮箱,那里面装着一只薛定谔的猫,立刻探知其生死的欲望不可遏制地疯狂地膨胀。一个小时,哪怕是一分钟也坚持不了。手伴着哆哆嗦嗦的喘息伸向皮箱的按锁。开,开呀!我的个天爷爷,那是一只死猫。天旋地转地转天旋之后,学军只是摇晃并没有跌倒:皮箱里有一本《防骗手册》,一根硕大的男性生殖器。一瓶安眠药。实验的成果瞬间贯通性地在学军身上体现,思维灵动而有逻辑:他受骗了,虽然受骗,谢教授看透了他,那么只有死了,死的方式死的地点已经给他选好了。是的,这是个契机,他厌恶极了这个世界,恨透了他自己,他想活着,以他的个人内存也就没有继续活着的必要,他被拉黑了。 天给力地阴下来,两只枭鸟在他头上盘旋着毛骨悚然地啼笑几声飞走了,它们是死神的信使。铁轨下传来隐约的细碎的声音,那一定是鬼魅在议论新的来者。一切都按程序准备好了,天意。他打开药瓶将药全部倒在手心,“吃吧。”莹莹将一捧晶白的大米爆花倒在他的手心,轻柔地说。眼泪沁满学军的眼眶。“吃吧。”莹莹站在墙角目光偏执阴冷。“吃吧。都烧了你们。”父亲语调凶狠得意。学军猛地一下将药片全部吞入口中,会咽的拥塞产生强烈恶心的感觉,险些将药片喷发出去,他咬牙忍住,和着汹涌淌下的泪水把药全部吃到肚里。好了,活着就那么回事,生命就那么回事。他有了一种举重若轻的轻松和欢愉,他想吼点什么和这个世界做个告别,没意思。他顺着铁轨倒在枕木上,闭上眼睛,专注地暗示自己要死了。要死了,静悄悄的无人知晓,一点点被风化成一团齑粉被一缕清风卷得无影无踪。好玩。最多在他死后留下一段惊悚的传闻,肯定还有莫名的耻笑和永远猜不透的迷。活该。学军有一丝得意。来了,那种墨黑的眩晕缓慢地拢抱住他,漂浮起来,这就是死吗?感觉没有过的奇妙,他醉心于这种死亡隧道里的曼妙穿行。突然地,隧道隐隐震动起来,一声近似一声的嘶吼要刺穿他的耳鼓。这是来自地狱门前的声音。他这种人死后注定会下地狱。同样属于应激式的反应,学军要睁开眼看看地狱的模样,可眼皮像被粘住一样。嘶吼越发暴戾恶鬼就在眼前了,学军咬牙发力裂开眼皮,他看见地狱的景象:一列火车狰狞地欢叫着向他碾压过来,要把他碾得血肉飞溅。他想挣脱,还有一刹那的时间他能滚出铁轨,却有一柄恐怖至极的利刃抵住他的胸口让他动弹不得。火车轰鸣着从他身上压过去,这回真的死了。 一把钩子勾住学军的衣襟把他从火车轱辘的间距中拽出来。一个眼珠血红沁透了酒气皱巴巴的汉子站在学军的面前。他是惊悚传说中的一个主角,他能把碾碎的肉块重新拼合成人形。‘啪’一个嘴巴掴在学军的脸上。“你是真想死还是假想死,想死咋不横躺在铁轨上,你这种人趁早死了,也给国家省口粮食,来,有种的想死我成全你,横躺在铁轨上,我开车压你一回,包你骨碎肉烂。”学军醒了,动手的一定是火车司机,他给他制造了一起事故。学军动了动手指,却没像以往摸向裤带眼。他瞪视着火车司机,如果司机再动手,他会不会发了疯拼了命地去厮打,此刻他想杀人。 是那根橡胶生殖器救了学军,他被铁路分局的警察当成神经病,否则会以破坏安全生产罪拘留关押的。即便如此我也被当成家属传唤到分局将学军领出来。在学军眼里是不是莹莹和他的父亲没有资格和能力作他的家属了呢。看着我急于想探知事件原委的眼神,学军竟现出冷漠的一脸世故哑口无言。 进了家门,屋里是冷漠阴异的意象。看得出来莹莹没有吃饭,如果他不给她做饭她是不是会饿死。她弃绝了人间烟火,她是他现实的累赘和废物。不期然间手指碰到兜中的卡片,那是存折。陡然而起的愤懑冲撞着学军的脑门,莹莹正蹲着面朝墙角执着地擦拭着什么,夏季单薄的衣裤透出朦胧的肉质感。学军坚挺的勃起,他瞬间找到了喷发愤懑的窗口,门响莹莹没有抬头,倒是学军粗砺的喘息声惊吓了她,莹莹站起来目光冰冷坚硬地注视着学军,一副随时准备搏击的气势。“这个世界很脏,你进入了这个屋子就和世界没有关系了。”莹莹像是在妄语。“你的世界也很脏。”学军心里说。他向前逼近了一步,莹莹后退,她站在了床边已经没有退路。“你是谁呢,你虽然住在这个屋子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关系是肮脏龌龊的。”莹莹喊道。“没关系才是病态的,让人窒息的。”学军怒不可遏地低吼。莹莹发现了学军的意图,双眼充血,凶狠地勾起手指抠向学军的眼珠。学军仰面将她推倒在床上,开始撕拽她的裤子,“你是地狱的魔鬼,我要杀了你。”“杀吧,都死了吧。”从没有哪对饮食男女有过这样的性交方式,这样暴戾的方式无以伦比地刺激着学军让他的欲望变成横冲直撞燃烧的火球。意志的能量不能等同身体的能量。学军终于以强奸的力量将莹莹压在身下。在学军进入自己身体的一刹那,莹莹停止了反抗。她大瞪着眼睛,看着学军剧烈地颠簸起伏着,她的身体在瑟缩在变冷,终于地狱的盖子挡住她的视线,莹莹现出以往的模样。学军停止了动作,喷薄的欲望变成冰冷的虚无。“莹莹,莹莹,—”大滴眼泪滴在莹莹的乳房上。莹莹睁开眼,叫一声;“学军。”“哎。”学军柔声应道,莹莹猛抬头一口咬住学军的胳膊,咬出大滴的血。 学军庆幸自己没有疯,但他一定和莹莹有了相同的对世界的认知。可空洞的仇恨抵挡不了肉体对物质的刚性需求。他想着用这样的意识去掠取各种需求,既然死不了就得活着,然而手段呢。银行的存折被他豪赌挥霍掉一万五,剩下的五万是一笔死钱。他的兜里还装着离厂时领的八百元工资,这是一笔活钱,八百块钱能活多久? 学军坐在我的面前,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他的精神依托?他的皮肉依旧颓萎,但我看出经过自杀事件后他的性格又完成了一次断裂。他的游移闪烁的眼神后面暗藏着一丝冰冷的决绝。我不敢对他说任何尖锐刺激的话,唯恐他作出什么让人瞠目结舌倒吸冷气的事来而成为他的潜在同谋。“操,我们这辈人除了在战场上自由的杀人或自由地被杀什么都赶上了,其实战争我们也赶上了,就是没有参战的机会,现在又赶上经济瘟疫期,论体力学识能力金钱势力我们都在地平线以下,不扒层皮连站在同一起跑线的机会都没有。”我假惺惺地给学军励志,其实是怕他沾染上我,我看透了他的心里。果然他说;“我能不能暂时到你那土产店凑合凑合,管顿饭就行。”“不行。”不论是我现在的情形就是以后怎么怎么样了,我决不允许别人从我碗里扒饭。我也不希望刚透出点儿狼性的学军退回到连做狗都不会的状态。这样的效果很好,学军铁青着脸走了。 学军又一次上街了,他必须学会独自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觅食。在上街期间莹莹发生了若干事件,都是退休党员老甘和低保户二奶奶告诉他的。比如,莹莹会阵发性的没有指向地站在阳台上破口大骂,再有就是一身素白,耳鬓带一朵红花迷路一样穿行整个街区,逢人就问,我有病吗?别人回答,你没病,我们才有病。莹莹说,你们肯说实话,你们还能活在世上。学军站在十字街口,他觉着所有的楼窗全部打开,里面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那是疯子的爷们儿,能跟疯子钻一个被窝肯定也是疯子,看看那个囊膪似的鸡巴样,还觍着脸替好人糟尽粮食。莹莹是他身上的一块腐肉,莹莹给他铸就了一个满是荆棘的牢笼。 这才是刻不容缓需要解决的问题。 我听着学军讲述党员老甘和二奶奶说的情况。看出了他的极度愁苦。他一定还有太多欲言还休的难言之隐。我当时穿着欧式睡袍,一进家就把土产杂货忘了。我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来回踱着步子,心里享受着人生导师的虚假得意。我渴望看到手段诡异阴森的谋杀,却忌惮跟他提起,哪怕一点弦外之音都不能有。我突然站住了,说:“你离婚吧,你提出离婚,不管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只有这样才符合吃低保的条件,经济上你可以摆脱了。有了这个先决条件还可以把她送到全福利的精神病院。她的特征完全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我暗自惊叹我怎么在无意中蹦脱出这样一个阴损的主意。这契合我内心的生活定理—高尚是生活的捆绑器,卑鄙才是纵欲的泄洪堤。没想到学军类似濒死者晦暗绝望的眼神恍然一亮,目光贪婪地追随着我,我摇晃着脑袋连同杯中的劣质红酒,顿挫地问一句,“你还爱她吗?”自己觉着牙根儿泛酸,又问一句,“你能受得了吗?还能在1:1的婚姻圈子里混吗?” 我爱莹莹吗?我…我爱莹莹。我们能过一块吗?能?不能。有些话他都没有对杂货店老板讲,都是门内床上的事情。比如,莹莹常常整宿整宿地不睡,披散着头发,呆滞着眼睛,萎缩在床角或喃喃自语或暗自哭泣。再就是在厕所哗哗地冲水,先是呻吟,那种没出息的呻吟,接着就是撕打和嚎叫,这恐怕全楼都听得见的。再有一次,他从噩梦中醒来,发现那不是噩梦,他的内裤被褪下,露出杂乱的一堆儿,莹莹死死地盯着,旁边放着一把剪刀,呀呀。现在爱情已经不能承受生活之重,他必须从煎熬的婚姻牢笼里突围出去。还有一种解脱是学军格外欣喜的,他就此可以摆脱经济负担了。让爱情归零吧,活着才至高无上。离婚是一种破坏,破坏能改变腐朽的事实。但他不准备以此为出发点和莹莹谈离婚的话题。 见到学军进来,莹莹疾速退到墙角应激式摆出准备厮杀拼命的架势。学军将一斤无水蛋糕放在橱柜上,那是莹莹最爱吃的食物,他的莹莹已经瘦骨嶙峋了。这不禁让学军有种刺痛在心头划过。“吃吧,尽管吃,吃完了我再给你买。”学军说出满心的怜爱。莹莹像个贪嘴的孩子目光直勾勾盯着蛋糕,趋过身来旋即又缩回墙角恢复原来的状态。学军坐下来极力摆出一副素然的样子说,“我们离婚吧。”万没想到话一出口,他脑子早已构建好的程序化了的谈话内容顷刻土崩瓦解。泪珠纷飞思维凌乱,原本断崖似地摊牌变成翁郁的感情表白。“离婚是假的,不过是走走形式,是别人出的主意,就为骗几百块钱,我废物我窝囊,你还是我的妻子,我爱你,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莹莹从没有过的曼妙表情和一个童话般的动作让学军戛然息声。此刻墙角成了她的舞台,她开始她的咏叹:“二十年的婚姻就这样完结了吗?忘却了爱情的誓言,海和石头又恢复了本真的模样。我可以用我地狱般折磨的痛和屈辱般的贫穷来赎你的罪,因为我的灵交融了你的灵。我们可以徜徉在天堂,因为爱情为我们搭了锦色的云梯。”学军想起来这是他们恋爱的时候他给莹莹吟咏的那个外国文学家的散文。此刻他们泪眼相对,似乎都有了生死相拥为爱羽化而蝶的激情。“莹,我们不离了。”学军嗫嚅着站起身伸出双臂。“去!”莹莹怒喝。“好,我说过关系是丑恶的,有关系就会发生悲惨丑恶的事情。离婚,我明白,好!毁掉吧!撕了吧!烧了吧!杀—”学军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离婚手续在民政所在莹莹歇斯底里的吵闹中顺利完成。随即低保申请也被送到居委会办事处。学军为自己筑造了一个全新的生存格局;在同一间屋子的同一张床上和莹莹分居。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和悲哀,他认为在和莹莹谈及离婚时的痛哭流涕是乔张做致的虚假,因为此时他感到从未体验过的轻松。他躲在一个肮脏的小酒馆,盯着眼前的一碗劣质白酒,这算是庆贺呢还是祭奠。 婚是离了,但是因为他们是学军和莹莹,决做不到像别的散摊儿夫妻那样冰火两重天决绝的那么利落。莹莹他得管,可这件事就是没有莹莹也照样发生,可能来的没有这么快。 夏天,天还乌蒙着没有放亮。整夜做思索状的莹莹顿悟般做出了什么决定幽幽地起身走了。她来到河边,凝视了一会由于前天暴雨涨起来的靛蓝色浊臭的河水,幸好河水没有让她参差的思绪着陆,她便继续沿河巡行。突然,她在河坡杂草丛生的松树林里发现了一团魅影,吓,这着实了她的兴致,她现在不怕鬼,她是要把天下的恶鬼斩尽杀绝的。莹莹悄然接近,看见那团破烂的东西在挥爪挠着什么。看清了是扫街的拐子老六,莹莹挺身向前,天杀的,老六胯下骑着她的婆婆,手爪挠动着婆婆胸前的两砣囊肉。哈,断子绝孙的奸夫淫妇,天打雷劈的一对恶鬼。莹莹的怒骂声中,魂飞魄散的男女仓皇逃窜。莹莹捡起一块土坷垃砸过去,‘碰’地在她婆婆的后背碎成一团土烟。哈哈哈…天地豁然放亮,莹莹肺腑洞开地大笑,大笑不止。 对莹莹来说,这起事件只是让她的信念更加坚强。事件的具象早已随着一阵大笑忘却的一干二净。对婆婆来说则另当别论,坏人比好人更知道未雨绸缪权衡利弊更加果断。短暂的心惊肉跳之后,她策划了一个事件,阴谋一个诡计就像翻兜那么容易。她先是破口大骂,骂声震动楼宇,目的是把学军招来。她的女儿假装着不期而遇而来。房门是大开着的,以造成围观的态势。婆婆瞪突了一对牛眼,一手抖着一张字条一手指着学军爹的鼻尖儿:“没想到啊,我把心掏出来想安稳的和你过一辈子,可你这断子绝孙的另有歪心,早早地写下遗嘱要把这房子给你儿子,我当牛做马伺候你这么多年,我先死还好,你先死了,我这孤老婆子就得睡大街,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丧尽天良啊。”学军站在他爹身边,胆战心惊之中竟感到一丝温暖。他爹则用痴慢的思绪竭力追随着那张胡乱摇摆的纸。他除了醉心一天两顿的酒什么都不曾想过,学军这个儿子从小到现在就跟没有一样。那张纸从何而来,别人或许不知道,他不会写字。思想和叫骂声中来了一群人,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黑社会。他们顿时哑口无声,目光胆怯着仰慕。其中一个着黑衣带墨镜的人手里也抖一张纸,说是某某某也就是学军异父异母的妹夫欠了巨额债务以此房做了抵押,他们要清偿债务勒令现在的住户即刻搬家走人。那母女俩嚎啕大哭骂一声缺八辈子德呀算是默认。学军在努力克制着别让尿液在众人面前流出来。他爹张着嘴大概想说‘我烧了你们。’可就是说不出来。“走不走?”黑衣人拽出一把他们行业里使用的砍刀,‘碰’地一下剁进木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不走大爷要砍人了,一二…”学军爹抹一把不知啥时候淌出来的涎水,踉跄着跑出门去,学军就势搀扶住他爹。‘嘡啷啷’一只斑驳掉瓷的铁腕扔出来,“拿着喂狗的家什。”继母喊。下了楼,到哪里去呢?只能到学军家去了。可这时学军爹的身子变得沉重了,一半的身体像是没了主使,学军汗珠子不止才把爹搀到家中,汗突然寒凝。“爹是不是瘫痪了?”那头儿的戏好像没有做足,一大群渴望变黑的看客簇拥着黑社会的几个人冲到学军的门前,这次其实是虚张声势,流氓们于此最为擅长。领头的依旧抖着那张纸,依旧亮出片刀,学军扶着他爹偏瘫在床上。莹莹披散着头发,看看他们,波长高低错落地大笑几声,怒斥;“魔鬼,杀了你们!”风一般冲进厨房抄一把破菜刀,不带一点周折砍杀出去,哭爹喊娘的遁逃声过会,只剩下莹莹没遮拦的狂笑。 现实又狠狠地戳了学军一刀。 父亲被胡乱安顿在门厅。这种局促让他烦躁不已,“你以后得伺候我了,得有酒有肉,你个怂头日脑的东西。谁敢惹我,都烧了你们。”老头子语音含混地说。眼下最要紧的是送父亲上医院,他已经出现了血栓的症状,如此下去说不定发展成脑溢血一命呜呼。但是这个念头被另一个念头取代了:父亲是有退休金的,应该还有存款,可工资卡在继母手里。这是个让他头皮发麻两腿打颤的事情。他就这么着麻了一会颤了一会,冷不丁抬腿走了。 更没想到的是刚才的流氓们都没走。屋子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学军像是瞬间洞悉了这个事件,可他此刻就是一只妄想的绵羊走到一群豺狗的面前。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裤带又怕燙似得拿开了,咬牙开启了冰封的嘴唇,刚出工资卡三个音儿,继母拍案而起,“你个畜生,连条狗都不如,工资卡?别忘了我和你爸还没离婚,我花他的天经地义,讲文的咱们大街上,讲武的,哼!”继母呼地坐下,流氓们哗地站起来。文的武的学军全白给,他只有落荒而逃。 学军站在路边,让依旧毒辣的日头照着自己的脸。脸上抽动出一缕缕怪诞的笑纹。那是他为自己开始茁壮成长感受到的欣喜。 学军上街了,虽依旧忐忑,但没了惶恐无着。昨晚他翻来覆去把自己掂量来掂量去,这对于自认为脚后跟都长脑子的后现代人绝对是超常的进步。因此他心里有了点根有了点谱。 出楼区刚上马路,一条黑影拦住他,是吊子。“我打几次电话你咋不接呢?”“滚!我X你八辈祖宗,别忘了我救过你的命。”学军怒不可遏。多少年前的事了,难得干一回活的吊子接线,就被粘在电线上了。吊子被电得像个抽风的柴鸡,是学军戴绝缘手套拿长杆子将吊子挑出去才救了他。“行啊操的,这才出来多长的时间就混得变性了,敢放屁了,我一个好儿不落,跑前跑后给你忙活,倒落得一顿臭骂,换别人我早抽得他嘴角子流血,还提那档子破事,我干活是你这糊涂虫合的电闸,我电死了你得蹲大狱,还跟我牛逼哄哄,我正有好事找你,生气,不管了。”吊子趿拉个鞋转身就走。“别别别,咱哥俩在一块混了三十年了,亲哥们又能咋样,我跟你不见外,快乐快乐嘴,你还真往心里去,说吧,啥事?”吓,自己心怀怨恨甚至仇恨却也能虚情假意油嘴滑舌。吊子假装无动于衷,学军掏出十块钱,“你先自己灌一瓶,今天我得给我爸办工资卡挂失换卡的事,改天咱们再喝。”撒谎也是清风踏雪了无痕迹。吊子边表功边炫耀地讲了工作的事。学军心里欢喜却面无表情,“别处到有好几个地方找我,工资也比这高,可都不是本行,我不太上心,行,那我就凑合着干干。”“开支了得好好请我。”又捞着了一顿酒,吊子趿拉着鞋扮出无事不能的做派走了。 目送吊子的背影远去,学军想这可能是人事部长的差事。甭管谁的差事,他忙不迭的去了,唯恐中间起了变化。 这是一家大型超市。按照吊子的指示,他敲开超市事务部的门。一个男人,不,是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大桌子的后面,神情有点像发病前的莹莹。这一定就是老板了。学军六神无主算是点头又算是鞠躬摇摆一下身体。女人灼亮的目光在学军能干活的部位扫描了几下,“我了解你的一些情况,所以我提醒你,这里容不得所谓单位里的懒散懈怠,那种体制里专有的的体制病,这里是给个人干活,说白了是给资本家干活,和《半夜鸡叫》的性质差不多,只不过没有人会用鞭子抽你用棍子打你,他们只能砸你的饭碗,叫你out,就是滚蛋。每天有任务清单,必须完成,我不管你几点干完,这么大商场的事务部就我一个人。”训了他半天她不是老板。“见到董事长要鞠躬问好。”“我没见过他。”“每星期一早八点升旗仪式你必须参加,到时候你就看到了。”女人从身后的立柜里拿出一套半新不旧的工作服,“工作服要交一百块钱押金,离职的时候交回。”“是”学军应承着却没动,光棍子看娘们似得盯着工作服,心里边酥酥痒痒的鼻头还有点泛酸。直至那女人声调曲折地咳了一声,他才像个提线木偶蹭到女人面前接过工作服,角度标准地鞠了一躬。 每天中午12点到夜间22点,10个小时的工作时长,没有休息日,每月1200块钱的工资,这种白使唤人的差事着实令学军万分满意。他扫视着位于大楼角落的工作间,绝对最适合龟缩的空间,没有争辩没有拼抢没有欺骗,这类接接插头换换灯管的活计他可以一直干到死。最要紧的是他可以离开莹莹离开那个家了,而且有着堂而皇之无可指责的理由。工作间里有一个长条的工作台,学军掸了掸上面的尘土,极尽舒展地躺上去,一个新生活秩序的构想就此产生了。 莹莹制造的事件立刻让这构想实施了。 这个事件学军很是震惊,之后便是无地自容。其实往后发生的每一个事件都有如此的效果。莹莹打了他的父亲。据莹莹跟邻居们说她还险些杀了他,原因是睡在门厅近乎瘫痪的父亲偷看莹莹睡觉。“你这团地狱里的烂肉,早晚铲除了你。”莹莹骂。“你这个不肖的疯子,老子烧了你。”父亲操起了老腔。站在两个对骂的都是至亲的残疾人的中间,学军想冲天咆哮,可又哑口无言。他真是无计可施,只有眼泪绵长地流淌。“懦夫”莹莹伸出千夫指中的一根。“你这个听不起来的废物,咋不烧了你。”父亲骂他。他们是两把无法躲闪的刀子,将他的现实生活戳得千疮百孔疼痛万分,他唯一的法子也是他最擅长的;逃! 他住在工作间了。早晨从商场出来到菜市场转悠着买菜消磨时间,10点钟胡乱做一锅饭菜,中午和晚上的量。分别端到莹莹和父亲的面前,爱吃不吃吧。然后他就逃跑一样地走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他盼着下班,其后的时光简直令他着迷。静谧幽暗的角落,空气沉静安然。他身心极尽的放松,可以把自己任意地安放,这是这个世界中属于他自己独有的世界。就这么得意一会后,学军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几粒花生米散淡地滚落,酒被嘬出鸟鸣般悠韵地响来,花生米咀嚼出自在的香气,这当口他会想起一两支老歌儿,于是脚尖颤颤地打着节拍,歌词随着酒气短缺错落。 不知到了何时,学军自慰式的呻吟黯哑无声了。他的目光明明灭灭游移在寂寂的沉夜之中。此刻他捕捉到另一种快乐。夜的黑是他思想没有维度的场,他任自己的思绪奔突纵狂参差杂芜,他把它们赶进淫荡的小巷,莫名地想起师娘,具象到她的阴道乳房。他身体蠕动着,变成了一条快要被欲望涨破的虫子,一直到师傅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堕落并不是那么容易。 学军的心老是期期艾艾的。说白了那是一种零零乱乱的牵挂。他偶尔早早地从商场出来,带上头天晚上买的下架的蔬菜碎肉和过期的调料回家,精心操作可以给莹莹和父亲做一顿口味缤纷的饭菜。他给他们洗衣服,给体味恶浊的父亲冲澡,在局促的空间内不时偏转着身子擦地擦家具,他忙碌出一个感觉;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这又让他的心变得酥酥软软的。 今天日子特殊,他给莹莹买了一瓶脂粉。莹莹斜倚在床头,眼神孩童般盯着学军手心的小瓶子,撒娇似地双肩抖一抖,嘴角翘出浓淡相宜轻嗔的笑来。她接过瓶子,一拧瓶盖,一支有点失真的生日快乐的曲子奏响,莹莹的脸色变得潮红了,这是生理的暗示。学军明白,他有点张致失措,柔情蜜意溢满胸怀。莹莹没有病,她可能是强烈的更年期的反应,他怎么就没想到呢。父亲在楼下讲死人的故事,按习惯不到吃饭的时间他是不会上来的。这段时间他可以有所作为,思想发动了性欲的马达,他要狂野驰奔。门开了,是父亲,站在他面前盯着他蓬勃的突起,一连串刁钻的咳嗽,“我要喝酒,给我打酒来。”‘啪’一声揪心的破碎声,一股熏人的香气。“有毒!”莹莹尖叫。“你要毒死谁?你个浪货。”“要毒死你,你还腆着脸披张人皮活着,怎么不去死,你个乌龟头。”莹莹冲出来,嘴角冒着白沫,把河坡上看见的事一五一十地嚷出来。楼上楼下的人一定都听见了,全小区的人马上就都晓得了,学军忍不住,顾不得了颜面,这种场面也没有羞耻可言,他嚎啕大哭。两个人停止了对骂,全都盯着瘫在地上的学军,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只有夜能令学军再生。 有点风有点雨,学军抱拢着双肩,把自己弄出萧索孤零的样子。思想的专注让酒与花生米变得淡然无味。今天他参加了升旗仪式,见到了董事长,厂长的舅子,他和厂里做生意,先是出口出了事故,内销也出看事故,生产线停了,连他也停了。舅子便带着形形色色的人耗子搬家似得来厂里要账,耗子搬家?思维电击一般蛇形曲折,他洞悉了他们中间的阴谋,或许厂里人都已经早就洞悉其中的阴谋,只是都在装聋作哑。他们心中暗动机关,盘算着怎样从中也分一杯羹,要么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他妈的他们就是这样,那些人在吞噬国家财产在吸食他们的膏脂,可人们还要学他们,想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去吞噬别人的财产吸食别人的膏脂,学军想起师傅师娘,内观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自己,怒火冲破头顶,天杀的。又听说董事长已经当上了市人大代表,又在竞选工商联的职位,吸血的触角伸向国家政权,如此如此,未来的国家会是什么样啊,不行,绝对不行。学军‘霍’地站起来,此刻他就是熊熊燃烧的斩妖侠,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他有这样的胆略斩断舞动的魔爪,高科技的平民化也让他有了这个能力。 很令人奇怪,学军怎么知道我有这些东西。我醉心于窥探别人灵魂幽深的角落。因此我购买电话窃听器纽扣跟踪器透视眼镜少女迷情药针孔摄像头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我从未用过。我只是摆弄着这些物件沉醉于切齿的妄想之中。我把电话窃听器递给学军,说,不用还了。又说,不管什么情况什么时候都不要说是我给你的。我同样喜欢这种自我臆想的庄重神秘。学军瞟了我一眼,连个谢字没说,走了。这正是我少年时梦想的孤冷英雄的模样。成了,要有大事发生了。 眼下就有两件大事发生了。 坏人二拐子出狱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莹莹才出了大事。他出狱没通知家人,晚上了才进的家门,结果是这家子一夜没得安生,二拐子拽着媳妇叮叮咣咣把这二年的亏空都补齐了。第二天拐子蔫蔫软软地下楼,迎面碰上像是等他的莹莹。“嫂子。”二拐子叫一声。他惊诧莹莹和前两年不一样了,有哪些地方很不对劲。“回来了,在里面没受罪吧?”“我天生只会欺负人,没人敢欺负我。”“你豪横,没人欺负你,你媳妇可挨欺负了。”“谁?”“党员老甘,是一层二奶奶搭的桥。还有…还有谁?”“还有学军。” 这一宿整栋楼都在502室内传出的吼骂撕打哀嚎声中度过。在这个过程中二拐子想好了报复老甘和二奶奶的方法,至于学军报复的方法更恶毒,只是他得先摸摸情况再找机会。 一个行恶成瘾的人每到一处必定要搜寻适合猎取的目标。学军便被精准的锁定了。她是商场雇来的临时工。工作的内容是每天下班后对老板的房间进行高标准的保洁,此外还要对办公区进行清理。这在时间上很便于行动。她眯着一对细眼,摇颤着丰乳肥臀,利用惯用的招数试探了几回学军,学军像个受惊的兔子,先是警觉地揣摩,接着就萎缩着逃走了。哈哈,这是他中招的前兆。她迫不及待地寻找着机会。 日历上夏秋交际的晚上下了一场雨,猛烈且有韧性。学军看着挂历看得酒无兴趣菜无味。正聊赖无着的当口,门被撞开,那女人眉眼错愕惊叫道:“哥哥救我。”再看那女人用手捂住裤裆生怕有什么钻进去似得,果真有一只好像是耗子类的什么东西在女人的裤腿里爬上爬下。学军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哥哥快救我。”女人再叫。学军奔过去探手就抓,没抓着耗子却抓了一把肉肉的肥肉。学军再抓再抓,耗子似有灵性,忽上忽下一次次躲避开学军的手渐进着向上攀爬。耗子没抓着却抓出一连串断断续续让人心旌摇动的呻吟。眼见着耗子要钻进三岔口,学军心急手快‘蓬’地攥住女人的裤裆也攥住了那只耗子。他用力太大,估计耗子已经被他攥得口吐鲜血而往亡,在他手心软软的。学军单腿跪着仰脸望着她,他只有等待她告诉他如何去做。“放手吧,哥儿—”女人甜侬悠颤的节拍里她抚摸着他的头顶,“上眼,瞧好儿。”女人从裤裆里拽出一只线绳拴好的布耗子。呀呀,要有事。来不及学军做下一步的反应,女人拽起他媚笑着推了他一把,又推了一把,把他推到他睡觉的工作台边,“你调戏撩拨了妹妹半天,让妹妹好难受,咋不知道心疼个人,你装傻充愣没事了,我有事。”女人说完,一手就将他按到在工作台上,一手熟练地解他的腰带。“别,别这样。”学军像个面对强暴的柔弱女人哀求着佝偻起身子。从来没有的别样的场面无比炽烈地燃烧起女人施虐发泄的欲望,她撕扯开学军的上衣,拽断了学军的腰带。“这下完了。”学军近乎绝望地想。女人突然间住手了,眼神死死盯着学军的裤头。裤头的布是她爷们厂里独有的,爷们常往家里偷,而且裤头的手工也是独有的。女人褪下自己的裤子露出自己的裤头,布他认识,手工他更认识。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像是用裤头对上了暗号接上了头。“你娘儿们是莹莹。”“你爷们儿是吊子。”“我那爷们儿有和没有一个样。”久芝发现了学军心中的障碍。“她是吊子的媳妇。”学军低头看着自己的内裤。“人转眼就老了,老了就完了,人其实是两条腿的动物,想他妈的乱七八糟的没用,該享乐就得享乐。”她的耐心沙漏里的沙子马上就要流完了。“她是吊子的媳妇,吊子,吊子,吊子!”没等久芝动手,学军猛地抄起这团白花花的肉扔在工作台,他纵身上去持枪在手猛烈射击,子弹裹挟着仇恨喷射出一条火蛇,冲,冲,冲,他钢牙咬碎血贯瞳仁,阵地上弥漫出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学军眼前漆黑,他要窒息了。久芝的手臂将他的头死死缠压在她的乳房上,他挣扎着起来,久芝大张着嘴,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僵尸。 雨停了。窗外的街灯勾勒出学军暗弱瑟缩的影子。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声音诡异的爆裂着细碎地倒了,冒出丝丝缕缕的尘烟,且在腐烂着膨胀。他害怕得发抖,他无声地哭过,眼泪汪汪淙淙很快就流干了,但只是缓解,腐烂仍在继续,他需要持续不断地呕吐,否则他会被那污秽涨破淹没而死。学军想到死的时候恶心的反应格外强烈,他不得不赶紧穿衣下地奔向街头。 雨后半夜的街景就像伦勃朗醉后的画作。画中的人物兴奋乖张鬼鬼祟祟。学军茫然踯躅,他手中少了一个酒瓶,要不更能衬出他的落魄失魂。迷离的灯光下,有人兀然拦住他的去路。学军低头看着脚尖儿,肢体扭捏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浑然,此刻他兜里没装一分钱。劫匪怎么还没动作,学军心中烦躁,偏转头斜眼一溜,吓得他头皮发麻,是谢教授。头发眼睛没变,颌下多了一部长胡须,宽宽大大的白绸唐装,捯饬出酸味浓稠的文艺范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学军怒骂一声;骗子。挥拳击在谢教授的脸上,打得他鼻口窜血,谢教授跪地求饶,又是一阵雨点般的拳头,学军才掏出手机报警。然而这些动作都只是蒙太奇镜头在学军脑屏上畅快淋漓地急闪,实景是他深重地低下头,扭转了半个身子,他想跨过谢教授夺路而逃。谢教授调动身体堵住他的去路。“你好。”学军的这句问候恐怕只能他自己听到。谢教授抓住他的衣领,“你就不能找找别人,怎么单找我呢,我一点钱都没有了。”谢教授没理会学军的哀求将他拽进一家东北人开的昼夜酒馆儿。 酒馆里没食客,谢教授选了一张对着吧台的桌子坐下 ,酒菜上完了他才说话,“没想到咱们在这见面,缘分算是不浅,其实我早就想给你打个电话见个面,你让我捉摸不透。信不信由你,我的电话一直通着,事情发生后你愣是没给我拨过电话,肯定你也没报警。”学军点点头。谢教授喝了一口烧酒,蹬掉鞋把脚放在条凳上。“其实你报警也没用,你现在报警我都不会动的。我们的设计考量都在法律的边缘之内。你这个人我也琢磨透了,你看看你个鸡巴样子,你刚才一定是做了坏事,自己立的牌坊倒了塌了,心没处安放,想要忏悔再立个牌坊,是不是?你这种人最让人瞧不起。”谢教授抽出一百块钱在酒精炉上点燃了又点着了一支烟,“好事你做不好,坏事同样做不好,懒于思考,惰于研究,怯于开拓,你其实就是一只只为活着而活着的萎靡的蛆虫,活得没有一点筋骨,中国有一半你们这样的人肯定亡国。”话说到慷慨处谢教授又喝了一大口酒,“做人做到极致,做到极致才有滋味,你动动脑筋,你也设局骗骗我,求你了骗我一回吧。”话又到了得意之处,谢教授变戏法似得掏出一摞卡片,扬手一撒散落到桌上和地上。学军附身帮他拾起地上的卡片,其中有各式各样的名片,还有几张他的身份证。学军迟疑一下,将一张身份证揣在兜里,其余的递给谢教授。谢教授看他一眼,喷着酒气站起来,学军看着面前的酒菜,他还一口没吃呢。他冷不丁想起来他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他赶紧隐蔽似的趋在谢教授身后。谢教授到吧台并不答话扔了一张百元钞票径直出门。学军跟在他身后,目送他飘飘摇摇远去。学军惦着那只没动的猪手折回店里,见老板正坐在桌前,猪手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学军恼羞成怒凑到老板跟前,“他刚才结账的钱是假的。”老板啃一块肉到嘴里,含混地嚷道:“滚,滚犊子。真钱假钱不认识,你当我是傻逼,是山炮。” 夜突然寂寥了,风也变得清冷。学军掏出谢教授的身份证久久凝视;向谢教授学习,向谢教授致敬。 虽然学军一直没见二拐子,但知道他出狱回来了。一群鸽子在他们楼顶的天空一圈圈地盘旋着,他的阳台插起一面大红旗。楼里发生的两件事情也必定是二拐子所为:一是一层低保户二奶奶的阳台被人扔了两罐头瓶大粪和一只死猫。死猫的肛门被撕开血淋淋地插进一根塑料生殖器。寡居的二奶奶连吓带气被街道抬进了医院。另一件听说是发生在后半夜,睡梦中的党员老甘听见自己的家门被猛烈地撞击。脾气暴躁的老甘不假思索开门向外冲,他要追拿肇事者。没料想一脚踩在尖儿朝上的钉板上,老甘嚎叫一声仰面倒地,摔断了尾骨。整栋楼都恐惧得哑然无声了。学军望着盘旋的鸽子,该不会有自己什么事吧? 有事尽管来吧。 学军没有买菜,而是买了一大兜商场下架的即将发霉的蛋糕。这样的敷衍估计也不会持续多久,家是一个即将废弃的去处。久芝诱导着以随时fuck为条件告诉了关于莹莹的一切。莹莹之所以造成现在的状况全是因为莹莹和粮库经理错乱的情感纠葛。久芝还边享受意淫边讲了几个细节,也就是她和粮库经理的操作过程。学军相信久芝的话。他似乎有了一个饱经沧桑的人的洞悉;在伟岸的贤良道德的屏障后面是欺骗与背叛纵横交错的暗流。现在一个背叛自己的人在榨取他的生命。那具僵尸,那具在淫欲的巅峰中骨瘦如柴的僵尸。想到此,学军看见灵魂里的自己令他颤栗的狰狞。他不能在沉默中死亡,只能在等待中爆发。 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注定了莹莹的死亡。 莹莹醒了。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一直在和自我搏斗,在和想象搏斗,即便是在梦中搏斗也时有发生。这样的结果是她作为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月信没有了。形式上的彻底并不算搏斗的成功,这个过程出现太多的间歇与片段。家?有多久没有存钱了?门外进来一个人,男人,在这个家里忙碌的男人,学军。学军是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里鲜红的肉,她想窥探触摸那块软嫩的东西,但随即又被飞溅的各种念头冲散了。如此反复的过程令她备受煎熬,有时她还理智地想到了死。 学军接到师娘一个电话。电话里师娘吞吐了半天才凄婉地说,她想向学军借一万块钱,与别人合股开一家小面馆。她不好意思再向亲戚和过去的朋友开口了。师傅死后,她卖了房子偿还了所有的欠债,她没有了自己的立脚之地,现在在一所学生公寓做保洁。她老了,有些干不动了。师娘心里有他这么个人。师傅死后,她将所有伟电器的书都给了他,他恐怕是师娘唯一能找的上的人了。学军心里钦佩师娘,想起她为师傅所做的一切,学军禁不住泪湿。存折就在《悲惨世界》里夹着,他也没有给这些钱找出路的念头。“您等着,我给您送过去。”学军说。 存折对莹莹来说不过是张纸片,学军早就这么认为。所以他当着莹莹的面翻开那本《悲惨世界》。悲惨的事情真就发生了,存折不见了。“存折呢?”“存折?”“钱!”“钱?对钱,谁也不要告诉,我放在桌子腿里了。”门厅里有一个老式的小餐桌,旋动桌面,桌面就会和桌腿分离,桌腿是空的。学军转身到门厅,他不曾注意,那张使用了二十几年的破餐桌不见了。“桌子呢!”“放着也是碍事,我拿它换酒喝了。”父亲说。桌子腿是铸铁的,很重,能换一瓶劣质白酒。可桌子腿里面有四万五千块钱的存折。学军走进厨房,拿起菜刀。弥留似得喘息声中,看见一团团喷吐而出的乌黑的浊气。“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吧。”“你不能总给我们吃蛋糕,你得像模像样的给我们炒菜,有荤有素,还得有酒,你当我们是谁呢。”父亲在门厅嚷道。学军放下菜刀,缓缓走出来,父亲背对他坐着。他突然扬起手,喊一声,“蚊子!”“啪—”声音极其响亮地一掌掴在父亲肥厚的脖颈上,摔门而出。“操你个死妈,活牲口,都烧了你们。”父亲的喊骂一直追到楼梯口。 一直到下午五点钟以前,火葬工都在楼下炫耀地向人们控诉牲口儿子痛打父亲这种天打雷劈的暴行。一团黑云忽然间悬挂天庭,周边有哆哆嗦嗦调戏似的闪电。闲人们纷纷散去,火葬工顿感寂寞,嘟嚷道,雨一时半会下不起来,不定啥时候下呢。二拐子凑上来,手里拎一瓶闷倒驴烈性酒和一包熟食。“拿着,没本事就少喝点,别像驴一样给闷倒了。”老头子眉开眼笑,“老子能一顿把它干了,要是喝倒了我就是头驴。”“你要是一顿把它喝干了还不倒,我明天还给你买一瓶,要是倒了,你就是头老驴。”二拐子说完拐腿上楼。 雷声起来了,而且连成串。二拐子敲门,火葬工是如何也起不来了。莹莹开门,二拐子说,嫂子,我有一只鸽子腿折了掉在你家阳台里。莹莹一脸诧异,火葬工挣扎着眼睛咧开一条缝儿,含混地说,小子你来查我了,你看一瓶子全干了,我没闷倒,不信听我给你唱个曲儿,“想不到…我年迈人有做新郎。”二拐子思索片刻进了里屋奔向阳台,莹莹紧随其后。“嫂子,你家有膏药吗,我用一块。”“有啊。”莹莹麻溜地找出一块膏药递给二拐子,二拐子瞥见墙角的唱机,“这可是稀罕物儿。”说着拿起唱针放在唱片上,《第九交响曲》作为阴谋的前奏淫邪地奏响了。“不要!”莹莹颜色顿失惊恐地尖叫。二拐子长腿催动短腿窜过去插上房门,转身撕开膏药一把粘在莹莹大张的嘴上。只一推莹莹仰面倒在床上,豁出性命的撕打和挣扎全是徒劳。二拐子施展专业流氓的手法,左手攥牢了莹莹的一双手腕,那条残腿抵住莹莹的下身,右手像褪鸡一样几把撸光了她的衣裤。“你的爷们儿,学军,强奸了我的媳妇,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没别的办法,这笔债只能你替他还了,你敢报警,我就敢报警,让你的爷们蹲大狱。雷凶险乖戾地打着,《第九交响曲》刺击着她的心脏,这期间还有阴鸷喘息的声音穿绕其中。二拐子恶鬼一样的身躯在她身上发泄着匪性,她还能听见眼泪冒涌的声音,渐渐地干涸了。眼珠变成深陷的化石,骨头一节节断了,干枯破裂的声音晭晣清晰。 第二天一大早,火葬工在远离自己住所的角落炫耀地向人们播报自己的儿媳妇被邻居二拐子强奸的新闻,引起极大的震动。由于他涕泣横流的悲情诉说,他还得到两瓶酒和一堆吃食的施舍。火葬工望着眼前的东西想,他只听见二拐子在那种境况中的呻吟和喘息,儿媳妇毫无声息,既然毫无声息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 傍晚的时候二拐子被警察带走,火葬工在楼口捏着酒瓶冲他喊,驴,闷倒驴。 刚走到小区的边缘学军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站在原地不动了,不时望一望昏朦的太阳。此刻他没有什么感触,思绪轻飘飘的没什么内容。他拎了一大包下架食品,于是便唤住一个路过的快递员,给了人家五块钱,告诉了地址,正要如释重负般离去,后面有人大喊;站住。扭头看是吊子。学军撒腿就跑,一定是事情败露了。他日弄过朋友的老婆,记不清多少次了,责任虽不在自己,吊子也会和他拼命学军在车群里左躲右闪,身后是一串叫骂声和刹车声,街边的人们都惊愕地看着这对疯狂追逐的破败的男人。来吧吊子,你老婆是我日的,肯定多少个别人也日过,日了就日了,你敢撒野,我打你个骨断筋折。这样想着,他的脚步并没有停止,胸膛有一团火仿佛融化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性的东西,让他快意舒展通透。学军跑着,喉咙里不时发出两声淋漓的呼叫。终于他栽倒在路旁没有了一点力气,任吊子发落吧。吊子追到他身边,喘息得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操你个奶奶,学军,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忘恩负义,这么吝啬,老子给你找了好事由,让你请我瓶酒喝,至于你妈的你跑成这样。” 清晨,本应该有些燥乱的楼区死寂无声。天空诡异地辨不出颜色。莹莹披散着头发一身白裙站在阳台上。裸露出白骨的手指将馒头碾碎撒在水泥台沿上。一群麻雀扶摇直上,做了一圈表演似的盘旋后开始啄食馒头渣儿,只一会儿食物殆尽,雀儿们犹豫片刻振翅腾飞空中。突然雀儿们的嘴角殷出血来,扇动的翅膀猛然收紧变成一个个炭团儿向地上坠落。莹莹扭过脸,那分明是一个骷髅。她笑了,眼窝淌出血来。学军吓得大叫不止。梦境还没有结束,耳边又响起凄哀缠绵的嚎叫声,就这样学军在冷汗和颤抖中挣扎了半晌才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他把自己瑟缩成一团,开始努力涂抹恶梦的印记。忽然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是莹莹。学军看看手表,此刻是凌晨三点。“荷摇藕泣咫尺离,碧水相闻声依稀。莲落秋风共一世,同魂同魄烧蓬衣。”这首诗是恋爱的时候他写给莹莹的,是生死相依情定终身的。干涩的已经昏花的双眼泪水丰沛地滚涌而出。“晓风孤月趋小径,似睡非醒意朦胧。残梦阑珊人未远,搵泪垂念恨天明。”啜泣声滋出学军的嘴角。那段错乱时光天堂梦幻里的徜徉啊。朝思暮念,蜜意缠绵,血脉喷张。他乞伏在莹莹裙下,让这女神滋养浇灌着他这颗疲敝蔫萎的病树。莹莹啊,他抱起身旁的长条枕,将头埋在温暖的柔软里,一只手颤抖着摸索进枕套,摸索进那袭窸窣飘摆的长裙。一股恶浊的头油味融进学军幽幻的伤怀中。他猛地推开长条枕,现实断崖式地铿锵呈现:她现在是他生命里恶毒的瘰疬,她背叛了他,她被奸污,那或许也是她愿意顺遂的。她现在变成一块被人唾弃的抹布,却还想着继续绑架和榨取他的生命。这是她活着的唯一选择。她简直是疯了。她是疯了吗?应该是手段。但愿她此刻沉湎在错乱的幻想中。如果是那样那么这条短信不一定是发给他的,学军打了一个寒颤,凉气从肺腑里窜出来。是的,他的心冰冷了封闭了里面包满了毒刺。发情的猫们淫欲得到了满足平息了恶鬼似的嚎叫。沉郁的漆黑中,学军的脑络里有几条线被狠毒串并着灼灼发亮。 这个时间莹莹肯定是睡了。凌晨三点学军伤怀了片刻思考了一会后便开始给莹莹拨电话,只拨不通话。他先是听到莹莹的咒骂声,咒骂并没有指向,偶尔能听到什么破碎的声响,就这样断断续续持续到黎明,终于他的耳膜被尖锐的一击就在无声息了。他静静地坐着,将计划仔细又斟酌了一遍,待天光放亮直接去了杂货铺。 我早出晚归的很久没见到学军的面儿了。今天他突然满脸沧桑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期待成了泡影,他就是一个苟且偷安混吃等死的勒涩。我尽量把我的早餐往自己面前挪了挪没吱声。学军扫视着我是店铺,又扭头望望左右的电线杆,他是在找摄像头吗?我有点紧张,期待重新鼓胀。“你这有手机卡吗?”“有。”“我买一张。”“身份证。”学军掏出身份证递给我。那是一张别人的身份证。我看学军眼神黯淡无光,但是这眼神却令我不敢拒绝。我复印了身份证,做了登记,将身份证和手机卡交给他,他久久注视着我,我装做收拾东西躲开他的眼神,说了句,放心吧。 学军去了早市,买了一袋喂鸽子的碎玉米,就近叫住一个收破烂的外地人,拿出十块钱说,把这送到铁厂小区212楼3单元502室,对房主说,二哥让你早晚定时放鸽子喂鸽子,二哥过些日子就回来,我在楼下等你。 二十分钟后学军在楼下碰见火葬工。没等老头子开口,他递上二瓶酒和一包肉食。这些东西能让他游离人世一天零一夜。学军格外小心尽量不出一点声响地开了门。莹莹果真还睡着,枯乱的头发盖着骷髅相仿的半边脸,身子僵硬地佝偻成一团,轻飘飘的只要一提就能扔掉的样子,腿上的青筋扭曲成奋力钻进腐肉的一条蛆虫。生命存在成现在的状态不如就此放弃吧。但她不可能有这样的自觉。去死吧,是一种解脱,我帮助你,这也是爱,一生不见天日背负着荆棘的爱。学军拿起莹莹的手机,看样子手机是砸在橱柜的玻璃上了。玻璃碎了,手机还能用。他删除了昨晚莹莹发给他的短信,没删除他给莹莹拨打的电话记录。他用鸡皮布擦掉自己的指纹,重新将手机放在原处。学军将一瓶他认为莹莹最爱喝的饮料放在橱柜上,里面有三片安眠药,这能保证她有持续到他下班时的睡眠。他凝视了一会饮料将鸡皮布揣在兜里。 焦虑万分中学军终于捱到了下班的时间。他貌似沉稳地溜进屋里,立刻把新手机卡换在自己的手机上,翻开手边的小日记本,他写给莹莹的诗莹莹全部记在上面。早上回家刻意拿回来的。“时光默写无字诗,风雨飘洒自成词。星移斗转连一线,小蚕茹叶心有思。”发完了略微松一口气。他最担心的是莹莹先给他发信息。莹莹大概刚醒吧,药物作用下的半梦半醒的离幻状态是他实施计划的最佳状态。他死死盯住手机屏。“时光是什么?风雨还会有吗?星斗还亮吗?小蚕还活着吗?”手机屏一闪,学军仿佛听到莹莹心死的空洞的声音,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心境。“时间是勒在我们脖子上的绳索,而且越勒越紧,你现在就能听见心脏将要窒息的喘息声。风雨是一把刻刀,它把我们的躯体摧残的丑陋无比。星斗化为灰烬让世界进入毁灭前的黑暗。蚕被自己绞杀,这是每个个体的自然下场。”凶手一样的呼吸声中学军的手在发抖。“我是谁?我在哪?你是谁?”多么孤单惊惧的追问。“你是幽眇红尘中的一个偶然,你被悬浮在无尽的无知无觉中,我和你一样是无着的疼痛无休的灵魂。”信息发出去了,没有一点预感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是的,疼痛无休的灵魂。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桎梏的绝望。“肉体是恶魔,它蹂躏着我们的灵魂,只有撕烂摔碎烧毁腐朽的肉体,才能放飞灵魂,自由纯洁的永生。”他进入了关键。“怎么办!怎么办!这么办!”“死,快快乐乐地死,逃离这污浊的存在飞向天堂。”“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清洁自己的身体,穿上漂亮的衣服,安静的等待,坚定地拒绝魔鬼的挽留,等待天亮,站在阳台,天堂的大门为你打开,蔚蓝的天空下,一群盘旋的白鸽为你作伴,那是上天的使者,纵身跳下阳台,一切都可解脱。“你在哪儿?”“我在天上,一只飞翔的白鸽。自由飞翔的灵魂,我用我的鸽哨为你奏响欢迎的乐曲。” 没有声息了,结束了。 学军静坐在工作台上,“莹莹,等着我。” 学军拎一袋新鲜蔬菜出发了。他紧张地控制着步速。当太阳碰然跃出云层镶嵌在正东方的时候,他离自己的住处还有两栋楼的距离。学军蹲下来解开鞋带儿又把它系上,左脚完了是右脚。这时横排二层楼的小喇叭响了,幼儿园的孩子们要做早操了。此刻正是二拐子的鸽群振翅腾飞的时刻。他站起来踉跄几下,趁此加快脚步到了南面楼的西角。他看见了莹莹,站在阳台上的莹莹。他钻进街道的存车棚,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把钥匙插进锁孔,不管从任何角度考量,这里是最好的位置。 莹莹穿一件白色的裙子,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头顶别一支绢红花。她目及远方,有生以来她从没看见如此红润可人的太阳。天蔚蓝出忘我的纯静遐远,不自觉的想要拥抱投入。门打开了,她看见天堂的样子。一群鸽子在她头顶上盘旋,美的无言,极致自由的与其说是飞着不如说是在舞着。她看见了那个洁白的灵魂,那个天使,灵动的双翅,晶亮欢快的双睛,腿上缚着红色的短笛。啊!此生她从没有感受到这么样的欢愉。耳旁缠绵悠远的鸽哨让莹莹的身体变得要漂浮起来,她踏上一把椅子,再从椅子站到阳台的水泥沿上。 学军开着那付似乎锈死的车锁,一抬头看见站在阳台沿儿上悬空般的莹莹。他左右发力折断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肝肠痛断般喊一声,莹莹—,便向自家阳台方向跑去,怎奈腿脚沉重慌乱,‘扑通’一声以面戗地。莹莹—,莹莹站着,她向更高更辽远的地方望去,风轻柔地撩动着她的长发,她没有想到她此刻是那样的圣洁,这个世界无法容纳的圣洁。脚下有汹涌的尖叫声,其中一个凄厉的声音很是熟悉刺耳,但随即就被耳边的风裹走,身后有一个笨拙鬼魅的黑影趋过来,天堂的云梯伸在脚下,她迫不及待地迈上去,口中发出无比欢快的尖叫声。呼喊远没有尽兴,就被几根利矛刺穿了身体,她还做着飞翔的姿势,抬起血红的突出的双睛看看眼前站定的学军 学军就保持这样的姿势趴在精神病院的床上。他靠罗拉等高浓度的镇静剂维持睡眠,否则整个病区的楼道里都会响起他声带渗血似的尖叫声。一个月后,院长站到了他的床前,“赵学军,飞起来。”没想到学军将两臂压在身下脑袋钻进被窩里,他想离开医院了。学军的想法违反了精神学术界的想法。他被延期出院,不定时的每天六次每次三十分钟被束身衣固定成燕飞的姿势,看小品,相声,悬疑故事片,他明白他们是想让他怪异的行为脱离他的意识世界。十天后他出院了,结论是他没有妨害社会和他人的行为倾向。 铁厂楼小区的人们又看见了学军。他穿着病号服,黑白相间的胡子上面粘了不知为何物的凝固的东西。头顶上的头发没了,额头的几绺长发披散下来盖住半边脸,后面的一撮很另类地翘起来,或许因此他很得意,不时游戏般地摸一摸耷拉下来的裤带眼儿。他专往人多的地方去,目的是为他的求证寻找答案,他伸出满是污垢的黑手,一次次地追问,剥离情感的思想的目的是什么?带着这样的疑问,他一次次地有时甚至是在后半夜暴戾地踹着继母住屋的房门,房门都要被踹碎了。他闯进屋,扑倒在地上,摆出莹莹死时的样子,这样的定格每次时长最少二小时。继母手段用尽,怎奈人不跟鬼斗,悄无声息地搬走了。 在外人眼里学军越来越疯,他端坐在街边煞有介事地给检察院打电话,“我在恒瑞超市董事长的电话里安装了通话记录器,里面有他们盗窃国有资产的重大犯罪线索。”“是的是的,好的好的。”后面这句话是他关闭电话后说的。 他在城乡结合部的小酒馆请了吊子。吊子酒性半浓的时候学军说,我日你老婆。吊子嘬一口酒说,至于吗,就喝你一瓶酒,再说谁教给你骂街了,还骂得这么花哨。我日了你老婆,我真日了你老婆。学军压低了声音说。吊子正襟危坐筷子夹着一粒花生米指点着学军,傻逼你跟我说可以,随便,在梦里发生的这种事要是你跟对方说了,那也是犯罪,傻逼你不懂。学军站起来手势忧伤地拍着吊子的肩膀,对小老板说,再给他上两瓶酒,加两个菜。 学军找到了我,我们俩的眼神对视了两分钟。“剥离情感的思想的目的是什么?”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讨厌这种故弄玄虚的议题,他自己也答不上来。“是为了活着,为了获取特殊的情感,有一个自己的专属架构的人生。”他说。说完踩住我的鞋尖儿狠狠碾了一下,像个流氓一样。 可有可无的尾声。 学军失踪了,再见到他是一年多以后在监狱里。他好像活得很精致的样子,神态举止有些许的贵族范儿。我对监狱神驰已久,因此心颤颤地忍不住兴奋,“你知道吗,你在精神病院的时候,警察铐着你买手机卡用的身份证那个人来摊儿上找我,我知道这里有事,咬着牙往那傻逼身上泼脏水,一口咬定他卡就是他买的,我想试试我自个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想经历点儿奇特的事。我没卖你,这里面一定有大事有大乐子,你给我讲讲,”学军没理会我,一直在仔细打量我,半晌才说,“你帮我点儿忙吧,我就你这么个朋友了。我有一百八十万存款,是我的劳动所得,由监狱监管着 。你支十万,五万给我父亲治病,三万买一块墓地把莹莹的骨灰先安葬了,她的骨灰还在火葬场寄存呢。立一块好些的墓碑,上面刻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拜托你清明的时候给她烧点儿纸,剩下的两万给你。”一种缘由莫辩的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低下头,旋即又装出目光深邃的样子看着他。他摆弄着不知何时变得纤细白皙的手指,吹一吹,伸长手臂竖起指尖欣赏式地端详着,“好好看看你自己,别自以为是,没用,没意思,别活得像个裤裆皱褶里的虱子。” 我站起身走了,身后传来阴森冰冷的监狱特有的关门声。此刻忽然想起我认为是极有用的话想说,我扭转过身,恰看到他偏转的身子对着我,将右手比划成一支枪的模样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嘴上撮出一个‘啪’的形状,啪,啪,啪……